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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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离学期结束还有一段时间，是明楼惯常最忙碌的时候。那日从医院离开后，他和黄志雄没有再联系，仿佛生活瞬间回到了从前。他按时服药，尽力控制自己每日的睡眠和进食时间，到了点就强迫自己放下手头的工作躺倒床上。但也就是那个时候，在突然停止工作的空虚之余，他的心里突然有些细碎的慌张零零星星地开始从白日里从未在意过的地方析出来，在夜里暗色中反着一些光，有些显眼。

这不是他通常能有的心思，明楼觉得意外又不意外。

直到有一天，晚上从学校结束工作回家，冰箱上竟然出现了一张便签：

“粥在电饭煲里，蜂蜜牛奶在保温箱。餐厨具泡水放着，不用洗。”

没有署名，几行字迹相较于他曾经熟悉的也已经有了些改变，但这些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明楼打开电饭煲，温热的水汽氤氲与皮蛋瘦肉粥的鲜香一起涌出来的瞬间，他的一张脸被扑得潮湿。

从皮蛋瘦肉粥开始，之后几夜，明楼的电饭煲里又陆续出现了各色汤粥，通常算着宵夜加上早餐，分量都是刚好。

 

最后一个工作日，明楼完成了所有科目所有学生的学期总评估，存档录入的工作交给助教，自己先离开了学校。走出学院楼的时候，他被日暮光线晃了眼，远远看见还有最后半弯通红太阳浮在云层上方，这才觉出今天的时间之早。

行宿已经全部办妥，几天前明楼在冰箱门的纸条上告诉黄志雄出发日期，顺便叫他今天就可以直接把行李带过来。所以傍晚从学校离开走在路上，途中因为对家里的一些什么生出期待，这样的感觉他很熟悉，却也体会得出横亘在它和自己之间的距离。那是一种亲切但是遥远的情愫，已经不能用简单的物是人非或人是物非的无常变迁来概括。不过无论如何，有那么一瞬间，明楼的脑中有关明天，有关长途飞行之后所要面临的城市，还有接下来那个几乎称得上是决定两个人命运的手术的层叠思虑几乎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是这种单一的喟然，仿佛空间时间的向度全部打破，是一种架空与抽离。

在最后一缕刺眼的夕阳蛰进明楼眼睛的时候，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个很久远的梦。原本就是多思多虑的人，夜间做梦也是频繁，只不过大多数的梦境在睁眼的瞬间就会消失，只少数几个让明楼在醒来后还会恍惚几秒的梦能记到今天。而那一刻他想起来的故事与画面其实消失已久，但他确信那个场景曾经真的入梦，或许还不止一次。也许是此时横亘在前路上的节点太过特殊，心绪难平，那梦境便突然在他眼前彻底清晰起来。

是还在法国的时候，黄志雄前往伊拉克前的每一个与他相处的瞬间，次第叠加连结，仿佛剪辑差劲且画质粗糙的电影，情节跳跃，却依然能够精准无误地冲撞他最敏感的神经。人在梦境里向来都如同先知，他又莫名握住了几只部队的指挥权，于是他怀抱着深沉心思竭尽全力想把黄志雄从将来的漩涡中拉出来。他算计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觉得事当成了，却总是阴差阳错，最后只能绝望地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梦境的最后一幕是伊拉克的滚滚黄沙，烈日当头，他眼见着黄志雄从他眼前跑远，却一下踩空般陷入流沙，连挣扎都未能持续几秒，就迅速消失了。

然后明楼醒来。他立在街边回顾了整场梦境，只想快一点回家。又是很久不见了。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明楼看见灯亮着，他知道黄志雄应当在家。才走进门厅里，鞋都未来得及换，他就隐约听到屋子深处厨房里远远传来的动静，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金属水槽里发出的声响。

“怎么了？”明楼有些莫名的慌张，公文包提在手里，快步走进厨房。

黄志雄正拿明楼壁柜里装小米的盒子，看着电饭煲内胆的刻度往里面倒，听到明楼的声音，手大幅度地一抖，哗啦一下倒多了。

明楼正巧目睹这一幕，愣了愣，环顾四周看着不像是发生了大的事故，遂噗嗤破功：“多了？”

“多了。”黄志雄收手，取过米杯，准备把多出来的部分放回密封盒里，知道他跑进来是因为什么，于是再解释一句，“刚就是一下没拿住，掉水槽里了。”

“嗯。”明楼点点头，走过来按住黄志雄的手，“别舀出来了，我们一起吃。今天早，你没吃晚饭呢吧？我也没。”

黄志雄怔了怔，放下米杯：“好。”

 

黄志雄倒掉内胆里的淘米水，重新加水到煮粥的刻度，用纸巾把锅周的水渍擦干净，搁进电饭煲里，再看了看认真看他动作的明楼，突然开口：“我以……什么样的名义和你一起去巴黎？”

“朋友，亲人。”明楼语毕，看着黄志雄下意识又侧身过去避开他视线的身体，顿了顿，再开口道，“或者你不介意的话，就当是做我的护理？”

黄志雄将碗里洗净的红枣一颗一颗搁进电饭煲里，轻声一“嗯”。

“那我应当支付你私人护理的费用。但考虑到接下来你也是把这些收入支配在交通与食宿开销上，我们索性就像在巴黎的时候对厨师、洗碗费用与房租的处理方式一样来解决，怎么样？”明楼状似认真。

黄志雄心里清楚，不论是在巴黎还是今天，明楼所给他的其实远远多过于他“应”得的，但他没有立场拒绝，于是他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明楼眨眨眼，又添上一句：“哦，对了，我还得支付你这边酒店这两个月的误工费。”

“不用了。”黄志雄往锅里最后添上一点白砂糖，然后盖上电饭煲的盖子，定了时，慢慢转过身来与明楼对视，“我已经把这个工作辞了。”

“你辞职了？”明楼有些惊诧。他脸上的讶异保持了几秒，而后歘地散去了。前后不过半秒，明楼双眼潮湿，瞳孔里写满了温平与柔情。

“是。”黄志雄不再躲，有些赧然地迎上明楼的眼角的弧度：“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明楼笑了，深吸口气，余光瞥到立在厨房一角的行李箱，那里面大概打包着黄志雄全部的生活。明楼径直向前半步，伸展开手臂，他感到黄志雄回抱他。而在彼此看不见的那张脸上，他们抿嘴笑起来的样子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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