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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不会在还有可能尝试的时候就任由患者死亡而什么都不做,不论是在急诊室里,还是手术台上,哪怕是医院之外。我从业这么多年,犯过错,有过力不能及,但是当病人来到我面前的时候,即便真的希望渺茫,我也从来没有因此而放弃过。但是这次……不一样。”庄恕微侧了侧身,眼光上下游离在走廊雪白的墙面前方,
“修彤,先天性心脏病终末期,现在肺动脉持续高压,各器官已经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衰竭,如果有合适的心源肺源,移植手术当然是越快越好。前几天收到傅博文发来的修彤的大病历,我已经全部仔细看过,方案也出了几套。这台手术现在的确只有我来做最合适,成功把握最大,即便它也真的不比我以前做过的几台,包括两年前直播的那台更难做……我没有那么高尚。我不是圣人,从不以救世主自居,也不愿去做救世主。今天,我不可能在已经明确知道那是修敏齐的女儿以后依然毫不犹豫地去说服自己,不论她的父亲做了什么,孩子总是无辜的。我不可能不带丝毫个人情绪地站到手术台前。凌远,我现在之所以在这儿……愤怒,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做这台手术,如果修彤因原本可以避免的移植失败而死亡,而本可以救人的健康器官也被平白浪费的话,我这一辈子都会活在医德的谴责中,或许再也撑不起一身白大衣,再也拿不住手术刀,未来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但是,如果我去做了这台手术,我恐怕会悔恨,愧疚,厌恶自己一辈子。”
随着话音越来越低,庄恕胸口的剧烈起伏已经沉缓下来。尾音既落,他就抬起手一颗一颗将自己敞开的白大衣的扣子扣上。对面的人看着他,就知道了他的答案和选择。
凌远的心脏仿佛被撕成两半。一半为平安的心愿终能达成而暗自松了口气,而另一半,却在看见庄恕眼睛里行将破碎又勉强支撑的拉锯情绪时仿若刀绞。他有些分不清楚自己是哪里在疼,昨天手术的创口随着他的心跳一抽一抽地痛,而胸口那一片绵延无绝的苦涩里夹杂的尖锐刺痛,更让人难熬。
他去握庄恕的手腕,轻轻附上去,拇指在他的骨节上来回摩挲,半晌,终于红着眼眶,缓缓道:“但你,永远都不会为自己决定去挽救一条生命而感到后悔。”
庄恕一愣,呼吸突然就变得潮湿起来。他记得这话,那是几个月前他自己说的。
那天夜里,林欢的室内乐团音乐会,他和凌远中途离场,从文化广场飞车回医院抢救腔静脉损伤失血两千的明镜。他决定使用超低温疗法的时候,几乎没有犹豫,便不惜一切地赌上了自己的整个职业生涯去抢那千分之一的希望。他在由车厢隔出的一片安静里对身侧的凌远说:“无论结果如何,我相信我们永远不会为今天晚上为挽救一条生命而做的决定后悔。”
而此刻,他的脑中竟不止这一个声音。他想起当年在加大洛杉矶医学中心,他的行医权被正式批准的那天,养父庄爱华把自己珍藏多年的手术刀送给了他,如同一场仪式。养父的语音认真郑重,仿佛白日里念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人:“Owen,从今天开始你就正式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了。在病人面前,我们永远都是医生,也永远只是医生。”
而几天前,做完明诚的手术,他看到等在外面的是谭宗明而不是明楼的时候,谭宗明回复他的话一字一句犹然在耳:“虽然很残忍,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现在要去办的事情,的确比留在医院里更重要。”
每一个人的生命里,总有一些时刻,有些东西,是他必定要去承担的。
而这种承担的背面,往往无非就是牺牲,血淋淋地割弃掉些什么。那时的明楼不得不将牵挂关心抛之身后;而今天的庄恕,面对故人,要暂时扔下的,是往事。
庄恕长出了口气,努力向凌远勾了勾嘴角:“该走了。”
凌远点点头:“一起?”
“你跟着救护车去吧,我自己开车过去。”庄恕仰了仰头,“手术前我还想一个人再静静。”
“嗯。”凌远反手带上病房门,和庄恕同往电梯口走,静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电梯门打开,他们比肩走了进去,白大衣整整齐齐。
生命的艰难终究还是得由每个人亲力亲为,但你未必总是需要独自支撑。因为这世上的有些东西,比如说爱,它其实一直都在你身边,不知何时就会迎面向你走来。
中心医院的手术室外,凌远与李睿一起向平安的遗体鞠躬,然后目送轮床被推进手术室内。
“慢点,小心刀口。”李睿有些担心地扶了一把凌远,“庄教授,他会来吗?”
“他会来的。”凌远借了李睿的力直起身来,脸上只剩下疲惫。而他放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捏着一把庄恕在他上救护车前塞给他的钥匙,是他那辆白色路虎的备用钥匙。
手术开始前十分钟,庄恕从走廊尽头大步而来,肩背挺直,白大衣的衣角猎猎。
手术室内,开胸,取供体心肺,关胸。换手术室,开胸,受体心肺切除,供体心肺植入,安放人工胸腔,4-0Prolene线吻合气管,3-0Prolene线吻合右心房,4-0Prolene线吻合主动脉,清洗胸腔,关胸。十二小时,庄恕从一间手术室辗转另一间,所有操作平稳流畅若一气呵成,手术堪称完美。
他没有和家属谈话,也没有和中心医院的医生护士交代任何事项,换了衣服径直离开。
庄恕远远看到医院门口的室外停车场里,除了几辆救护车,只剩下他的那辆白色路虎。当他开了锁,拉开车门,才发现凌远居然就躺在驾驶座上睡了一夜,身上盖着他搁在车里的羽绒服。
凌远被车门开关的动静吵醒,看到庄恕,一边看表一边道,“手术做完啦?”
“你怎么在驾驶室里?”庄恕有些懵。
“不是你给我的车钥匙?”凌远指了指副驾驶,“我送你回家休息吧。”
“你送我回家?”庄恕一愣,疲倦一扫而空,有些哭笑不得:“你一晚上没回去李睿竟然没杀过来?还是我送你回病房吧。”
凌远没动,只稍坐直了理理头发:“昨天晚上本来就不用输液,今天就剩一袋氯化钾葡萄糖了,输完就能出院。”
“人家出院是回家静养,你呢?这就当起司机来了,万一再出点什么问题,第一医院普外科轻症组术后并发症发病率可就破零了,还是院长亲自破的。”庄恕单手撑在车门上,勾了勾眉毛,“回医院吧,氯化钾可不好输,早点输完早解脱。过会儿我来给你扎静脉点滴,怎么样?”
凌远深吸口气,总算答应从驾驶室里出来。庄恕不动声色地扶住他,亲自帮他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从另一边绕回驾驶室的时候,他抬头见天幕,夜色将尽,黎明已至。朝霞微弱,却也能勾勒云层的形态,趁着熹微的亮,星辰燃烧,灵魂返魅,周身一片寂静,仿佛天堂给予的一纸赦令。
宁静与光明,总是在爆裂与毁坏的废墟之上,才更显得清澈透亮。而庄恕也终于明白,养父给他起这样一个名字,教他恕人实在其次,恕己才是主要的。恕人毕竟相对容易,可恕己,实在是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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