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naan [明楼/贺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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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贺涵开门的时候身上有不少冷意。日子刚过了小寒,室外正下着雨,还有一点风,他打着伞提着一只焖烧锅走了一段路,大衣的下摆难免披挂上水汽。他怕打扰到室内工作的人,于是不出声,安静收好钥匙,自觉把伞撑开晾在门厅的大理石面上,换上拖鞋,最后把大衣脱了,直接挂在玄关前的衣架上。

他提着焖烧锅熟门熟路找去厨房,拿了两套干净的碗筷匙,再去敲明楼书房的门。

整栋房子如今只有明楼一人住在这里。父母是早就不在的,现在姐姐也走了,两个弟弟又都在国外。贺涵从没有听这房子的主人抱怨过它的冷清,甚至在谈笑时还听他描述他独居的清静。但他想,他知道承担这样的清静是要换出去什么的。

书房原本只有书桌上一盏台灯亮着,是能够让人长时间保持专注的最佳亮度。但明楼早在门口第一声响动的时候就听见了有人不请自来,他扫一眼电脑屏幕右上角的时间,夜里十点多了。这个时间,除了贺涵不会有别人。

所以他没扬声询问,也没起身走出去迎,只是伸了伸手臂将书房的顶灯打开,一面在骤然明亮起来的空气中不自知地勾勾嘴角,只是等着人过来。

敲门只是象征性的问候,两声过后,门迅速被推开。写字台前的人头也没抬,只说一句:“来了?”

贺涵被屋里的温度裹住,仿佛被那一片熟稔吸入,膝盖脚踝都有不自觉的轻微踉跄,皮肤因为温度差有一片细小颤栗,他一顿,就像是跌进书房里去。

 

2.

贺涵迅速将门带上,自顾自将焖烧锅和餐具搁到茶几上,嘴里低低叹一句:“唔,你房间真暖和。”

“外面冷吧。”明楼这才将笔搁下,一抬眼看见贺涵的西装外套,“你就这么来的?没穿大衣?”

“哦,下雨,沾了点水,挂在外面了。”贺涵把西装外套也脱了搭在沙发背上,身上留着马甲衬衣。他在茶几上打开焖烧锅,寿喜锅的香气瞬间溢满了整间书房。书房装潢严肃,这样的香气应当是格格不入的,但在这一刻却又让人觉得没有丝毫违和。

“你怎么来的,衣服还能湿了?”明楼扫一眼电脑保存进度,把桌上手写的纸张拢了拢用笔记本压住,然后从书桌后绕出来,说着话正好走到窗户边上,遂撩起窗帘凝神向外看了几秒,“雨也不怎么大呀。”

“我打车来的。你这一片,出租车要是开进来了,司机再往外走就不太方便,我直接让他停在二桥那儿了,走过来的。”贺涵手里摆弄碗筷汤匙,瓷器与木器相碰有好听的“叮当”声音,“你客厅里没开空调,太冷了,在书房吃吧。”

“你都摆完了再补一句,这算什么?就算是客气也太敷衍了吧。”明楼看着他笑一声,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打车来的,那你车呢?”

“……送去修了。”贺涵看到明楼表情,赶忙补一句,“不严重,就是底盘蹭到路基上了。”

“在市里开车,能把你的M760撞到路基上。”明楼听只蹭到底盘,很快在脸上换上一副真诚又松弛的揶揄,“你不是上个月还强调了一次自从拿了驾照事故率就保持在零的伟大记录么,开车那么久连剐蹭都没发生过,保险费倒有点像是白交的。”

“凡事总有第一次嘛,明年保费大概要涨了。”贺涵拣出几片牛肉盖在已经码了几层菌菜豆腐的碗里,再舀进一勺汤水,在茶几上把碗筷匙往明楼的方向推推,“还烫着呢,趁热。”

“我吃过晚饭了。你看看都几点了,阿香今天还把楼梯擦过才走的,这会儿怕是都已经到家了。”明楼不去动筷子,只是在沙发上坐下来,随手拿过搁在一边一本未读完的厚书。

“那你看着我吃。”贺涵也不去动盛给明楼的那份,自己拿过另外一只碗,迅速盛了一点,“我还没吃晚饭呢。”

“最近总是这么迟才吃饭?”明楼合上刚打开的书,一只胳膊轻轻搭上沙发靠背,看向贺涵的眼睛里盛满了房间里的暖色光线,“看来蹭到车也是情有可原,是饿到胳膊打滑扶不住方向盘了。”

 

3.

明楼有意抛开工作,一本厚书在手指下被摩挲,此时也显得可有可无。

近段时间贺涵常来,带着掩藏了大部分的关切和宽慰意图,次数多到明楼已经给了他出入明公馆的整套钥匙。贺涵通常带着晚餐过来,算准了在阿香做晚饭前就提前打电话到家里知会她不必做饭;如果夜里“顺路”来,他总是放下食盒,聊上几句有的没的就走了。

但今天他显得反常。这个从十几岁开始就喜欢心里一有事儿即在大晚上跑来找明楼的人,现在正坐在他身边,对着一个寿喜锅埋头苦吃。他的额头上亮晶晶的,室内温度正好,他却吃出了一层薄汗。

明楼现在只能看到贺涵的头顶,因为他几乎不起身,这不是一个让人放心的信号。贺涵吃饭从不会像今天这么快,就算是饿了一天,美食当前他也是慢条斯理的,反而明楼的饮食习惯在某种程度上有时只能被称之为“对付”。相较而言,今天的贺涵已经称得上是在狼吞虎咽了。

贺涵最近的事明楼听说了一些,但在这种时候,当事人自己不说,明楼是绝不会问的。可他心里有些细碎的担心,斟酌几秒,觉得是时候说点什么了。

“欸,慢点吃,我又不和你抢。”明楼一句话出口,竟率先被自己的语气惊到。他努力思索上一次这么说话时什么时候,有些恍惚。至少无论如何不是对着贺涵。

贺涵显然也是一顿,但他很快又吃起来,嘴里有食物,又含着点貌似心满意足的笑意,说话就有些不太清楚:“这可是我今天除了咖啡外的第一餐,顾不上了,你别嫌。”

“你别嫌”三个字莫名在心里轻轻巧巧转上一圈,明楼闻言也低低笑起来,会抱怨,能卖惨,也有玩笑意味,那就是还行。他本打算接着他的话往下讲,却突然意识到什么:“你开车蹭了底盘,人伤到哪儿了?”

“啊?”贺涵被这一问下意识搁了筷子,半仰着头看他。

“别装,我都闻到你身上膏药味儿了。”明楼的眼光在贺涵身上迅速扫了一圈,很快落在他的左手腕隐隐露出的一截红印上。

“哦,那是……打球伤的。” 

“你打了这么多年球,现在只是陪陪客户还能伤了手腕?”

“有什么不可能的,我还开车撞路基了呢。”

 

4.

明楼看着贺涵将茶几收拾得七七八八,终于叫他别动了,然后拉过贺涵的手臂,自顾自地拆了他袖扣,把袖口往上翻了翻。

“就扭了一下,真没事儿。”贺涵看到自己一截手腕被晾在明楼视线中,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的手腕上留着一块贴过膏药再撕掉的红色痕迹——他来之前撕掉它,无非就是觉得它味道太大,哪知道明楼还是发现了。

明楼不理他,只是再扫了眼他的手腕,微蹙了蹙眉:“你这个药不行,等着。”

贺涵看着明楼走出房门的背影有些发愣,听着脚步渐远渐止,他突然觉得心里开始变得潮湿。饱食后犯困,潮水次第攀升,周身都是暖的。

他最近几日又的确没什么睡眠。所以,当他刚把明楼拆下来塞进他手心里的袖扣放到茶几上,稍挪了挪沙发上那本厚书的位置,侧身靠着,呼吸居然很快就开始变得绵长起来。

伤药显然是很久没人动了,明楼稍找了一会儿,几分钟后才拿着一只瓶子一只盒子回来。他推开门,看到贺涵将将睡着的样子有些意外,然后轻声把手里的东西搁到茶几上,再俯身去叫人:“我开车送你去?”

“不要。我就睡一下,你先忙你的。我一会儿还有事想和你说,先组织一下语言。如果我没醒,你睡觉前叫我。”贺涵显然想努力睁开眼睛,但他在外看起来生生不息的精力,被全然笼罩在明楼气息里的时候,就似乎被彻底打入了倦怠。

半躺在沙发上的人眼睫毛扑了扑,终于还是没能醒来。但他语气急促,甚至还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让听到的人下意识想去抚摸他的脑袋。

“你是打算在梦里组织语言?”明楼的手在即将覆上贺涵前额的瞬间静了半秒,终于还是回到了他的肩上,“那就去床上好好睡,别躺在沙发上。”

“我没洗澡也没换衣服呢,别了。”贺涵挣扎着再说出最后一句,换来明楼合着叹息的“好吧”。

贺涵迷迷糊糊地感到明楼放轻脚步从床尾拿过一条薄毛毯,轻轻搭上他的身体。毯子披到颈窝处,明楼还随手帮他掖了掖。客厅里没开空调,明楼刚才只是衬衫马甲就走出去,在室外呆了一阵折返回来,蹭过他下颔的指尖皮肤有微微的凉意。这是贺涵在睡着前的最后一个知觉。

书房的顶灯被关掉,光线倏忽暗下来。

 

5.

贺涵正对着明楼的写字台躺着,醒来的时候正看到明楼伏案写字的样子。他初醒时视线还朦胧着,却也正是因为朦胧视线中明楼肩背的轮廓线条,怔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真正想念与留恋的无非偌大公馆里的这样一盏灯火,那是他自己居所里无论如何都没有的。

然后记忆逐渐恢复,他想起自己在睡前竟和明楼说,还有事儿想和他说。

他来的时候根本没打算和明楼说什么,他已经不再是十六七岁了。一个出类拔萃的成熟男人,一个以解决问题谋生的王牌咨询师,当然不需要也不能够一遇到事就去向明楼求救。他最开始的时候找明楼是渴求答案,后来学习方法,再后来到今天就成了只是想见见这个人而已。毕竟像明楼这样的人,他身上自有一股能量,如同光热本身,不说话也足以给周围的人带去灼手的温度。

贺涵看着正前方那个专注工作的人,终于想起他近段时间频繁来找明楼的初衷。那是一道静止的起伏山脊,压着家族企业的压力,亲人离世的悲伤,还不得不用沉默撑起一栋空空荡荡又为旧日细节所填满的房子。

贺涵满脑的思绪越来越乱,连明楼起身走到他旁边都不自知。待他反应过来,明楼已经拧开了茶几上的小台灯。

“醒了?”明楼的轻声说话,带着点不确定的自问式的探询语气。

“嗯。”贺涵深吸口气,“几点了?”

“三点多了。”明楼眉眼间渗着一点担忧,“你有没有不舒服?刚才睡着的时候出了点汗。”

“啊?没。”贺涵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后颈还垫着一块不知明楼什么时候塞进来的毛巾。

明楼细细看了眼贺涵脸上神情,确认他真的没有什么不适,才轻出了口气:“没有就好。”

“都这么晚了怎么不叫我?你不打算睡了?”贺涵再确认了一下表上时间,掀开毯子就要站起来。

“你最近没怎么睡吧?看你刚才睡沉了,没舍得叫你。”明楼折到另一边,把书房的顶灯开起来,然后将茶几上的一只瓶子一只盒子指给贺涵看,“一个是搽的,一个是贴的,怎么用,不用我教你吧?”

 

6.

明楼看着贺涵的一脸迷茫就差举手投降。

贺涵对天发誓那只是初醒时的迟钝,明楼却已经摇着头拆了一包湿巾,直接在贺涵身侧坐下来,就像几小时前拆他的袖扣一样,自然拉过他的手腕。明楼用湿巾把贺涵贴过膏药的地方擦了一遍,又擦过自己的手,然后拿了桌上那只小瓶,将药油倒一点到自己手心里,搓热了往贺涵的手腕上敷,过了一阵又稍用上几分力。

“这药啊,是得揉进去的,不然效果不会那么好。会有点疼的,你忍一忍……”明楼突然变得絮叨起来。

事实上,明楼只要真的说起来,他的话向来是不少的。坐在办公室里,站在会议桌前,或者举一举酒杯,摔一个文件夹。但那些话,具象一些的无非是有关公司里的大小数字,抽象一些的也多是一些意义的探寻。还有一些场面上堂而皇之的大话,没有人能将语言组织得如他说出来的那般漂亮,漂亮得让听众只能频频点头说几句“高见”。

而这会儿明楼正说的这些话,一字一字过去,没有抑扬顿挫,声调鲜少起伏,更像是在专注另一件事情的同时无意识漏出来的什么。这样的明楼和这样真实的关切,他以前不是没有接收到过。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每每遇上这些,他总是反应强烈地认为明楼无非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看一个孩子,因而下意识就不再能接收到那些只要再深一步便能被发掘的温情。

他们可以这样近。有多少遗憾,就有多少欢喜。

贺涵胸腔里的潮湿卷土重来,原本只是很正常的为了方便才搁在明楼膝盖上的左手手腕此时也变得有些不自然。他手腕的伤处因为明楼手指的用力而持续疼痛,皮肤也微微发烫。有些东西其实从未如他想象中那般隐秘,长久以来也从未因无他问津而停止流淌,它们的源头总是安全又丰盛的。

“你怎么会的?”贺涵在明楼将他的手腕搁回自己的膝盖上时开口问他。

“嗯?”明楼又抽了一张湿巾,正一点一点将自己手上的那些药油擦干净,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贺涵在问什么,“明台从小打架。”

 

7.

“快四点了。这么晚,别回去了吧。”明楼看了看手表,从沙发上站起来,拿着刚用完的湿巾走到几步开外丢进垃圾桶。

贺涵也跟着站起来,立在明楼身后叫他一声名字。明楼自然而然地应着声转过来,对面的人正认真地看他。有那么一瞬间,贺涵突然想起从前还在国外的时候,他深夜去明楼家中,也曾仰面看着来为他开门的这个人。那时他期望有一天自己也许不必仰望他,即便只取这个词的字面意义也行。如今他果真和他差不多高了。

他们差不多高,所以平视的时候瞳孔正好对上。贺涵先看到一双深潭,又看到两面湖泊,当他在那已经汇为大海的水波中央发现自己正难看地笑起来的时候,他倏然张开手臂抱住了明楼。

明楼的肩背比他宽些厚些,身体也比他想象中的要温暖许多。

被抱住的人没有特别强烈的反应,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心跳没有变化,依然安稳地呼吸,给予恰当的回应。明楼也伸出双手,回抱了抱贺涵的身体,然后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怎么了?”

为着这一个问句,贺涵紧绷的肩背骤然松开。他停止了这个拥抱,与明楼拉开一点距离。可这点距离太小,以至于他们面部的皮肤能同时感受到对方近在咫尺的鼻息。贺涵不说话,仿佛在为下一个动作蓄力。他又一次与明楼靠紧了。

那是一个吻。迅速,但是坚固。

 

8.

贺涵看向明楼。他有不亚于明楼的聪敏,但是他从来都没法解读明楼的眼睛。他看见自己对面那双眼睛,眼眶隐隐有些泛红,但眼睛的主人脸色平静呼吸平稳,贺涵根本没法猜。

这片安静有世纪之久,贺涵不敢眨眼。他是全上海最贵的咨询师,可以把一份提案做得滴水不漏,漂亮得如同明楼每一次的侃侃而谈——但他没办法给此刻的自己找出一个完美的借口。他陷在一片海的中心,头顶脚下周身都是涌动的水流。那个吻落下去的时候,贺涵没有醉酒,也不困倦,他神志清醒,却鬼使神差。

他因此只能等待。

“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这是那一吻后明楼说的第一句话,连声线都是冷静的。

这种冷静是一种煎熬,没有震惊,没有愤怒,事实上贺涵依旧捕捉不到明楼的任何一点情绪,于是只能在他的目光中束手就缚。再开口,他的语音里分明也带上了点自暴自弃:“我知道。”

“如果现在后悔,我也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说话人的声音一如方才。他有意摒弃了所有的情绪,苍白得都不像是明楼了。

“后悔?当然不。”声音缓慢又笃定。贺涵还是没有移开自己的眼光,他心里有些细碎的预感,但他几乎已经不敢看了。

“那么,你知道——”明楼的声音难得一顿,“你知道我们未来可能会面对什么吗?”

贺涵实在太专注,专注得几乎错过了那个词。明楼说,“我们”。

他勉强压下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脏,终于力竭到说不出话。

“那好吧。”明楼望着他的眼神突然有一丝松动,他的眼角开始溢出一点笑意,又是一点,三个字合着气流声音,一派坦荡深情。

他们都有些站不住,一起倒在沙发上。明楼仔细避开贺涵才上过药的手腕,才终于还了他一个诚恳数倍的吻。

 

9.

这一夜没有月色,雨将一片海带到他们的耳畔与唇边。

风是水面的每一道波纹本身。


end.

ps. Canaan:迦南地,即应许之地。

pps. 投喂一位辛勤工作的太太 本来只是想写个表白小段子 莫名写成了近期最长的一发完 看来是真爱了(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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