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野 04 [贺涵/庄恕]
04.
庄恕连夜赶回医院。
电话是张默涵打来的。庄恕听到晚上这一批急诊伤员里还有一台没做完，且病人早已经在手术台上麻醉开胸，一时有些诧异：“心肺伤本来就不好做，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找我？我之前两台都在十二点前结束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还是说了：“是傅院长接的，但……出了点问题。”
在手术台上出了问题。主刀医生旧疾发作，血管缝了一半，视线失焦，手抖得一塌糊涂，差点把针扎进自己身上。张默涵看着傅博文当下摔坐在手术室地上，看着身后巡回扶了，第一反应就是冲出去给庄恕打电话。
庄恕挂了电话，气得眼角轻微抽搐。这是医生的愤怒。他能想象那个场景，主刀的是一个连旁人都知道其长年胸痛因而嗜酒且药物成瘾的医生，他做不了了，于是病人躺在手术台上，胸腔已经打开两个小时，还在继续失血，那么多人围着看，却没人能继续，所以只把他晾在无影灯下。
街道像是骤然空下来，庄恕盯着前方因雨水而更令眼睛发涩的红灯，掌根猛地击在方向盘上，刺耳鸣笛声中踩一脚油门就闯过去。
他想问问傅博文，你还睁得开眼睛吗。
他一直以来都是性格温平的人，很少有什么会令他暴躁愤怒乃至失态，唯二的两样，其一关乎医生的操守，另一就是那近三十年前的旧事。直到今天晚上，傅博文全占了。
麻醉医生又给了一次麻药，病人体征暂时平稳，手术室里没人敢说话，直到庄恕进来。
结束时天已经亮了。最黄金的两小时后换了主刀，之后的医生技术即便再精湛也无法弥补那两个小时。手术总时间过长，病人的预后不会太好。
庄恕出去和家属交代完回到更衣室，傅博文还坐在那里等，等他换完了衣服，下定决心般站起来向他鞠躬：“庄医生，这回多亏你了。”
庄恕往身上披白大衣，一顿，放下打算系扣子的手，转过身看向傅博文：“这是第几次？”
傅博文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庄恕，两束目光朝着他径直打下来，一身彻骨极寒，他感到害怕，才用药物压下去的疼痛似乎开始反噬他的意志。他因此只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以免太过失态：“第一次。真是第一次在术间胸痛发作。我以为我可以，但是没想到……”
“你以为？没想到？”庄恕打断他，毫不克制自己的愤怒，“你配这身衣服吗？”
“我是真的舍不得离开手术台……”傅博文声音里的局促被苍白与颤栗全然覆盖，“我这一生都是手术刀给的。拿不起来了，也就没必要再在医院里待下去。我明天就会向上面递辞职报告。”
庄恕相信傅博文此刻的抒情是真实的，从峰巅自由落体直坠入谷，他可以想象，或许有一天也能试图去理解，甚至因而带出几丝转瞬即逝的同情。但他看着这张脸，就好像看到绝望的女人抓着小斌的手一遍一遍叫他相信，妈妈真的没有打错药。他的记忆铜锈色调，完整但不连贯，生生被拆成几段，所有的细枝末节无限放大。先出现的是母亲，母亲之后是妹妹，妹妹之后是孤儿院，最后就是他当年夜夜挥之不去的噩梦。
修敏齐漠然的脸，傅博文不发一言的转身。十岁孩童身高的视野中，背光的白大衣令人胆寒。
“最后一个问题。”庄恕迅速平静，眼光更冷，声音更沉，仿佛方才的怒火只是眼前人的一场幻觉，“在今天之前，你还有没有过拿病人治疗的成功或是死亡的不幸作为自己前途利益的交换？”
“没有。”下意识的，挣扎式的否认。
“没有？”庄恕系上白大衣的最后一颗扣子，大步离开手术室。
早晨六点刚过，走廊里的窗户还没关闭，手术中心空无一人的大厅被穿堂风灌得凛冽。窗外不远处，清晨薄雾间，一栋栋高楼墙体和街道的灯光开始次第熄灭。庄恕立在原地看那一片光芒渐敛，最后消失不见。他低了低眉。
手机里就在这时掉进一条微信，是贺涵，说了一句“早上好”。
庄恕盯着屏幕良久，后面继续跳出来他下午要过来住院的消息。
早上好。庄恕暂时不划开也不回复，然后抬头，看见太阳渐渐从水泥丛林的一角显现出来，仿佛夹缝间的端倪，云层成了絮状，很快破出金光。城市的苏醒日复一日，姿态各异，今天的这一场，不动声色，但生意盎然，宁静又蓬勃。
上海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今天，终于晴了。
罗子君原本与贺涵不对付，但他和唐晶分手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反而有些缓和。后来罗子君婚姻生变，他帮着她赢了离婚官司又推荐了工作，彼此才发现对方其实也没那么讨厌，甚至还挺有趣。后来他也想过，为什么和罗子君相处竟不那么费劲，除了他们之间不会有工作上纠缠不清乃至一不小心就会上升至日常道德人格审判的瓜葛，还因为平儿。
罗子君昏天暗地的时候，儿子平儿就跟着他贺涵叔叔混，被宠得上天入地。后来罗子君也不再客气，偶尔老板急招，一个电话就把平儿托管给贺涵半天，大的小的都乐得。
比如今天。罗子君检查平儿书包里课本作业是否带齐，无意间瞥到桌上贺涵手机发亮的屏幕，是一条来自Adam的消息预览：“你今天下午去住院？什么时候手术？”
她看一眼正陪着儿子在院子里与汤圆闹的人，很快意识到他自己从未提过，于是也不去问。她把平儿的课外英语教材留在桌上，说午饭前一定来接。
贺涵摆摆手：“不用。中午我带他吃，下午我送他去上课。你下班直接去接就好。”
罗子君一句话还没出口，平儿已经开始抱着汤圆欢呼，一叠声地说着太棒了。那坨白色的大狗半个身子几乎歪进水池里，却依旧附和似的叫了三声，获得平儿香吻一枚。
平儿喜欢贺涵，贺涵感知得到。贺涵喜欢平儿，他自一开始就知道。
只是起初他以为自己的喜欢无非是因为这个男孩健康，开朗，平衡，聪明，古灵精怪，无忧无虑。但后来想起，刚和唐晶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天无意间提到家庭，唐晶语气玩笑脸色却认真地说着要了孩子还怎么工作，他虽然尊重认同这自然应该全凭女方的意愿，但却依然无法忽视胸腔里某处隐秘的微小遗憾。他是真心喜欢孩子。
罗子君离开，才立正三秒的男孩瞬间又和雪白大狗滚到一起。贺涵看着，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情境也许正离他远去，所以当下特别想上前抱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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