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野 09 [贺涵/庄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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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那些孤独背后的故事,波澜壮阔或颠沛流离,浩浩荡荡地来,零零星星地走。除了自己,没人能替你去淌风雪泥泞;除了自己,亦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条路易或不易走。然后它们在黑夜里沉积下来,黑夜是最好的幕布,可以掩盖憔悴和虚弱。

它们中的一些会继续疼痛,面上的伤疤好了,里面的却经年不愈。还有一些负在身上,潜藏于每个角落里的褶皱中,如同未经雕琢的金刚石,昂贵但是沉重;而一旦切割打磨,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它们令人瞩目甚至惊叹。

有时候,也许恰恰是孤独才使一个人变得耀眼。

 

餐后庄恕要收拾,贺涵拦他,说我来。庄恕看他一眼:“你也别来,晚一些叫护工来。”

他们就一起笑开来。贺涵回床上去靠着,庄恕跟过去,说,衣服解开,我看看你刀口。

“今天上午小楚医生来看过了。”贺涵这么说,还是依言去解病服的扣子。

“要不是急诊那边叫会诊,应该是我来的。”庄恕拉过一把椅子,单手带上手套去揭他的敷料。他把几个创口全部仔细看过,摘了手套,又顺手将病服的扣子扣上,一抬头,撞上贺涵的目光,正盯着他的手指看,“看什么?”

“看你的手指。”太近了。

庄恕嗤地一笑:“我的手有什么好看的?”

外科医生的手谈不上有多好看。这个好看指的不是宏观意义上的手的形态,而是那些端详才能见的细节。指节上每一处茧的位置和常人有些不同,皮肤上还有细小的划痕。庄恕告诉贺涵,那些都是疤。手术器械精细,一不小心留下来的疤也细小。手术刀锋利,薄薄一片柳叶刃切金断玉。每个外科医生刚拿起来的时候,伤到自己总是常态。

他又突然想起什么,指出其中一处:“这个不一样,缝线的时候弯针划的。”

贺涵挑眉:“你不是大神么?”

“我不是。”庄恕耸耸肩,在对面人的注视下无奈改口,“就算是,哪个大神不是从小白过来的?你去看凌远的手,他读书的时候比我狠,手上的疤肯定比我多。”

“凌远?”贺涵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哦,第一医院的院长,肝胆外科的,系统里的都知道,和谭宗明也熟,所以我就一顺口。”庄恕去摸塑料筐里的桔子,“我们在UCLA移植中心同期,他来进修的。来的时候才二十三岁,已经博士毕业了,手术做得极其漂亮。我养父和他们家凌老教授也是好朋友,反正凌远在国外也一个人,就经常叫他去我家吃饭。”

我才不去看他的手。贺涵最终还是没这么说。他从庄恕语气自然的“养父”中慢慢回神过来,再迅速挖走庄恕手心里一半砂糖桔。这个时节的砂糖桔真是甜。

 

他们分别做了一会儿自己的事情,一人靠在床上,一人坐在桌边,两台笔记本,时不时起伏的打字声音。庄恕忽然而来的一句成了一片安静里突起的波澜:“什么样才算是个好医生?”

贺涵显然被问住,张了张口,半天,才反问出一句:“你,你还不够好?”

“是不是要像上帝一样,爱所有的人,又一视同仁,宽恕一切苦难与黑暗,才能成为好医生?”庄恕的眼光里收敛了所有情绪,平平淡淡地说过一句,放下笔记本,“我去楼下买杯咖啡。”

贺涵看着庄恕背影,将几乎脱口而出的“帮我也带一杯”咽了回去。

他脑中还是庄恕刚才的声音,爱所有的人,又一视同仁,宽恕一切苦难与黑暗。都说了,那是上帝,而你是活生生的人。如果医生注定要高尚于常人,那岂不是对医生的不公?贺涵想。很久以来他都认为,理想主义无非是某种荷尔蒙的不当释放,因为“理想主义”本来就是个悖论。毕竟,正因为人都摆脱不了现实,理想才成为理想。

庄恕回来的时候手里有两只纸杯,贺涵突然兴奋。举着纸杯的人看了看杯壁,将其中一只递过去:“先别高兴,是牛奶,为了不让你看着我显得太凄凉。增加一条医嘱,咖啡和酒,戒一段时间。”

咖啡香气在病房内蔓延开,贺涵双目迷离,强迫自己将牛奶喝出咖啡味儿。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什么,从鼻间笑出一声。

“笑什么?”庄恕从屏幕前抬起头。

“你去楼下买咖啡前说的那句话。”贺涵扬扬下巴,“是不是觉得,作为医生,对我这个轻病号太过关注了以至于不算对所有病号一视同仁?”

庄恕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举起纸杯在对面人眼前晃过来晃过去,然后眨眨眼:“你猜。”

 

庄恕其实并不在笑,他的嘴角没有明显的弧度,眼角也没有。但他眼眶中分明有笑意,甚至还有一点狡黠,全都装在那里,依旧是温温和和的,一点没有攻击性。他认真又随意地看着病床上的人,目光会流动。

身体里有细小的晕眩。贺涵扫了一眼电脑屏幕,邮箱界面里清一色猎头的邮件,不同的公司,不同的条件,不同的薪金价码。他想起自己辞职那刻心里某处隐秘的欢呼,为着终于可以稍微远离那些无聊的统计数字计算。此刻这些无聊正在迅速放大,贺涵被庄恕那一眼一晃,彻底没了心思。他兴致缺缺地把邮箱界面一关,笔记本一合,第一次生出要不再休息得久一点的念头。一寸光阴一寸金,我是真想看看挥金如土到底是什么感觉。

庄恕没有抬头,笔记本后面飘出来一句:“谁惹你了?”

可爱。贺涵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惊诧过后是喜悦。这几晚过去,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一筐砂糖桔,鸽子汤和牛奶,鱼汤和寿喜锅,还有他吃不到的炒面,喝不到的咖啡,但这些细琐真的让两个人迅速走近。而那被笼在某种光环之下的医生,竟然漏出了这样一面。

他当然得有这样的一面。贺涵说一句“没事”,自顾自地悄声笑起来。

第一次见到庄恕,贺涵就放任他打开自己身体里的第一个缺口,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有些着急,又不太着急,只等待缺口足够大的时候,冬去春来,淌得进泉水,也吹得进晨风,再去迎接一个人,问他——

这是我的全部,你看到了,愿意留下来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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