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野 11 [贺涵/庄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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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庄恕今天下午两台肺癌,一台巨大纵膈肿瘤联合肺叶及心包切除开到晚上,临走前急诊还插了一台心包填塞下腔静脉裂伤并食管撕裂。不说在上海,即便中国,北美,可能都很难再找出几个比他的刀子更准更快的胸外科医生。但是手术摆在那里,病人躺在那里,他下午一点半扎进手术室,十几个小时,只休息了十分钟,然后一直站到凌晨。

终于能出手术室的时候庄恕走路都有些打颤,全身上下能活动的只一颗大脑,一双眼睛,还有十根手指,其余哪里哪里都是僵麻的。他换了衣服,也不回办公室,穿过两道走廊换一部电梯就去ICU。这是庄医生的习惯。

曾经还在美国的时候出过事,最初只是一张化验单上不太起眼的数值变动,下级医生没太在意,但如果这个数字早被他看到,病人或许还能抢救出来。所以从那以后,无论当天在手术室扎了多久,结束一天的工作前,他也必定要去把自己所有病人的情况过一遍。

从ICU出来再去普通病房,最后上到顶层VIP。他有意数着自己脚步在空旷走廊里带起的回音,更慢一些走。因为一回去办公室,电脑屏幕亮起来,那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精神折磨,两种本能的拉锯,每向前一步,就更激烈甚至疼痛一分。他在研究修彤的病例。

庄恕立在护士台边上一份份病历夹地翻,有那么一瞬间眼光无意识地飘过贺涵的病房,却注意到门缝里漏出的光亮来,于是蹙着眉抬手看了表,凌晨三点了,贺涵还没睡。

 

“我建议你还是休养生息比较好。”庄恕推门进去,环顾四周,只看到病床上的人半捧着个纸碗盯电视,“你护工呢?”

“帮我下楼带了份关东煮,然后我就让他回去睡觉了。反正我现在行动自如,明天就出院,也没他什么事儿。吃吗?”贺涵再打开一盏小灯,将视线移到来人身上,再把小桌上的纸碗往庄恕方向推了推,“脸色不好,和女朋友吵架了?”

“我哪来的女朋友。饿的。”庄恕连续手术十几个小时,期间只灌了一瓶葡萄糖,脸色当然不好。如此冬夜,他现在饿得有点发冷,面前装着关东煮的纸碗还腾腾冒着热气,他因此毫不客气地捞出一根签子,也不挑,直接往嘴里送,“不睡干嘛呢?”

“本来打算睡了,一翻电视,少儿频道深夜剧场,《小飞侠》连播,还没广告,竟然看进去了。”贺涵抬手关电视,“你来的不是时候,刚播完,最后一集。”

“小……飞侠?”庄恕一懵,竹签尖头的甜不辣颤颤巍巍。

“Peter Pan.”贺涵知道他在某些领域内中英文词汇还处在脱节状态,于是贴心注解。

“哦。”庄恕马上明白,“古老的动画片。”

“你还别笑,我小时候没看过这些。”贺涵看出庄恕是真饿,索性把整个纸碗全给了他,“应该看动画片的年纪我在码头上乱跑,后来有条件看了,我又觉得幼稚,也从来没信过童话。于是总有人惋惜说我好像没有童年似的。”

“Peter Pan,我到美国以后看的第一部动画。那会儿一点都听不懂英文,我姐中文又是个半吊子,不会说句子,都是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她讲半天满头大汗我也没听懂多少,只知道那个Neverland,一座梦一样的岛屿,不朽的童年。岛上那么多居民都不长大,拒绝长大,永远都不长大。但是我小时候,是拼命想要长大的。”庄恕长长呼出一口气,回忆袭来,迅疾又缓慢,他于是顺势沉潜下去,眼光有些潮湿,不逃避不掩饰,看起来很感慨,“所以,说起来,我好像也不怎么喜欢童话。”

 

贺涵今天出院。庄恕早查房,到他是最后一间。贺涵看着庄恕走进来,笑了:“又见面了。”庄恕也一时恍惚,他们上一次见面也就几个小时前,少儿频道的《小飞侠》才播完不久,病房里似乎还留着点关东煮的味道。

昨天拍的片子和术前拍的片子在庄恕手里对窗户透来的自然光转了转,然后被他满意地塞进塑料袋里:“收拾收拾,准备回家吧。恭喜出院。”

贺涵为庄恕单手动作的精确性一惊叹,想着出院回家横竖也是休息,突然发现自己竟有点舍不得这里。庄恕立在床位一边最后翻一遍各项检查单据,一边在旁边详细和他讲出院以后的注意事项,突然听见贺涵说:“我要不再多住两天?”

“VIP的确空,你出院了这间病房大概也没人住进来。”贺涵以为这就是可以,谁知庄恕话头一转,“但是你继续住就是浪费医疗资源。况且,你就胸腔镜切个良性纵膈瘤,一台出血量小到我引流管都没放的手术,没有并发症,恢复得也不错,一个礼拜还不出院,万一被领导发现,我的下场可能会不太好。”

“是不是你手术做得太好所以我就只能住这么几天院?”贺涵若有所思。

……所以怪我咯?

庄恕哭笑不得,想了想,摸出口袋里一把钥匙递过去:“既然这么舍不得医院,那收完行李去我办公室坐会儿?护工不是走了么,正好才做完手术,不要提重物也不要搬行李,我一会儿还有台常规手术,不会太久,等中午下班我送你回去。”

 

贺涵慢悠悠地收完了行李,慢悠悠地推着行李箱离开住院楼,再慢悠悠地揣着钥匙按照庄恕发过来的指示找去他的办公室。终于摆脱了病服拖鞋,贺涵心情舒畅。

他没穿大衣,换回了皮夹克牛仔裤运动鞋,好像第一天来仁合找庄恕的那天,虽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刘海被啫喱打理得非常好看,随意但不慵懒,一片一片的日光打在他身上,脸颊五官被勾出极漂亮的精致轮廓,一点不像才做了手术的人。他步伐虽大,但走得其实并不快,依然在走廊里撩起一阵风。

庄恕下了手术,推门走进办公室,半分钟,换了衣服拉着行李箱走出来,贺涵跟在后面。

风衣先生在电梯里笑:“庄教授的朋友是做什么的呀?年纪多大啦?有家室没有呀?”

皮夹克先生愣了愣,终于醒过来:“我……没惹哪个护士吧?”

风衣先生收了眼里的狡黠看着他,还在笑,但神色认真:“医院这个地方,除去鲜血淋漓,大多就剩下苍白。从医生,到护士,到病人,都是这样的。”

电梯门打开,庄恕走出去,贺涵没接上话,只跟着他走。

“即便每天都有生命降临,再多的喜悦都无法对消死亡和疾病带来的无力。人来人往,其实我们每天都挣扎在清醒和麻木里,生怕哪一天自己就感觉不到疼了。”庄恕拉开白色路虎的后备箱,把贺涵的行李放进去,关上门,再转身看着听他说话的人,瞳孔里又有什么流动起来,“但你的身上有光芒,没有被周遭抑住,所以她们觉得你不一样。她们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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