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野 15 [贺涵/庄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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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生命的脆弱性当然一直都存在。只是当一个人身强力壮地游刃有余时,他总是会无意识却非常用力地忽略了这一点。而当此脆弱性突兀又彻底地冲破了意识层面,实实在在被剖析展开放到眼前,让一个人不得不开始承受随之而来的恐惧,茫然,无力和单薄的时候,不论它是否为一个冗长的过程,或即便只是短暂的几天,他此后生活的目标与生命的动机,亦往往会发生改变。

贺涵就是如此,他坦坦荡荡承认。四十一岁以前,他精于计算,也享受自己天赋的直觉为他带来的精准。判断,预测,行动,收官,每一步都显得完美;哪怕是一段长达十年的情感的付出,过程华丽,就算分手收场,连这点遗憾都显得非常漂亮。

他已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不曾体验过原初的冲动,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每一粒细胞都在叫嚣着的冲动。想要付出自己,想要张开手臂,想要捧出全部的心脏,想要让自身全部的真诚在瞬间喷薄而出。只是对着那个特定的人。

明明昨天才见过。虽然因为一个电话的打扰而不能算彻底尽兴,但那一夜已经为未来留出了不少空间,应当算是很好的一次聚餐。然后贺涵一夜无梦,一觉睡到正午。

或许是屋外大雨天色太阴,于是室内的昏暗在厚重窗帘的遮蔽下就显得更加舒适安全;或许是刚从医院出来,即便只是一个小手术,但也毕竟是三个缺口,身体还是需要大量的充分的休息;或许还因为……

这个或许,这个因为,它们是如此可爱。这些有关一个切切实实的人,和他令人想要去拥抱的影子。温和,干净,普通,又当然是不凡的。

 

贺涵坐在酱子的吧台边,一手端一只小碗,一口一口嘬鱼汤。半个小时前,当他踏着午市的最后五分钟走进店里,一本正经地和吧台后正在专心片鱼的人说着自己要遵循医嘱暂时戒酒的时候,还是遭到了老卓的无情嘲笑:“你?遵医嘱?不喝酒?”

再一会儿,他搁下手里终于空了的汤碗,提着一桶打包好的鱼汤,心情饱满地离开酱子。车外暴雨如注,车内隐隐有一丝鱼汤鲜香渗出。

即便从骤然停止工作开始,贺涵已经渐渐学会了安于无聊地消磨时光,但他超强的行动力依然一分不差。早就顾不上管理自己的矫情,才分别即开始想念又如何,我可以提着鱼汤去看你呀。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庄恕的名字勾着眼角笑了笑,再拨出一个电话。五响之后电话才被接起来,听筒那端回应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贺涵耳中落进最多的是水声,是雨声。这声音比他此刻所闻的车外的那阵雨仿佛大上了十倍百倍。

“你在哪儿?”

“怎么了?”

“你一个人吗?”

“有什么事?”

贺涵愣了愣,顿了半秒才接上话:“我有东西带给你。”

“哦。”雨水覆盖下的叹息仿佛也变得湿润但沉闷,这是一个在通话中安静得有些过久的停顿,庄恕的声音终于从他的思索中挣扎出来,于是他再低低说话,“你搁在医院门卫吧,我下班了去取。”

然后电话被突兀挂断。这不合理。贺涵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结束通话”,心里某处没有来由得一慌。他再扫了一眼安安稳稳立在一边的打包鱼汤,飞快启动汽车向仁合医院驶去。

 

不知是车速的原因,还是雨的确下得越来越大,开车的人被视野中细密水帘惹得心焦。仁合大楼终于出现在前方,贺涵已经拐进了仁合后面的一条小路,那是一条单行线。

贺涵注意到路边有一个没有打伞的人时,汽车已经迅速开出几十米远。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得一打方向盘再一急刹车,打开双跳将车停在了路边。他下意识觉得那个人是庄恕。

其实雨已经大到这种地步,他们隔得又远,即便这里相对较偏僻,路上行人难见,可如果说在车里的人还能辨识一个在雨中的人的身形,其实都太勉强。但贺涵的不讲道理的直觉很少失去他的精确。他也说不出为什么,脑中的逻辑还没有捋清楚因果,身体就先一步踩了刹车。

贺涵从后排座椅摸过一把长柄伞,下了车也顾不上锁车门,稍紧了紧大衣,左手小臂微微扣住腹部不算完全愈合的微创刀口,就往刚才自己开过的方向跑去。

水汽很快扑来。他从车上下来,没有戴围巾,湿寒迅速从颈间漏进去,他不由打了个冷颤。贺涵很快就看到了他个人,他们越来越近,这下他看清楚了。是庄恕没错。

大衣不知道被庄恕扔到哪里去了,他身上只穿着衬衫和单薄的外套。冬天,暴雨,他在雨里显得魂不守舍。庄恕的脸煞白,嘴唇发紫,一身衣物已经被雨水浇透。隔着几层水帘贺涵都能看到那人身体无可控制的细小颤栗。

 

庄恕也许觉得冷,但他当时几乎已经对体感和温度麻木了,毕竟再怎么冷,也凉不过心寒。十岁那年,他对人性绝望,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慢慢将支离破碎的一切重铸补全。几十年来,他多少次感怀自己此后的所有遇见,为每一点生命的善良和温暖欢喜庆祝。

直到今天,有些其实早就摇摇欲坠的东西经过一年两年漫长的准备期,在人以为它们“也就这样了”的时候,猝然崩塌。他依然相信那些他所见所感的善意与暖意,但他为自己高估了的人性感到心寒。

他脑中永远都是一个小时前修敏齐立在他的办公室里的姿态,抢先一步踏上了道德的制高点,理直气壮甚至趾高气扬地指责他见死不救,医德丧尽。他本想冷笑,却发现自己面部的肌肉有些隐秘的痉挛,这使他连一个冷笑都摆不出来。

他无法不疑惑,如果一个医生根本不知道医德为何,却依然拿着手术刀风风光光行医五十载,赚得荣誉满盆,位处学界泰斗,岂不是一件尤其悲哀以及恐怖的事情。

 

衣物吸饱了雨水之后变得无比沉重。他冻透了,开始有些走不动路,肢体也变得僵硬起来。

终于有一瞬间,庄恕意识到雨水骤然停止,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肩侧突然落下的温度于他而言实在太烫,烫得几乎灼伤他。他猛地转身,吓了一跳。他看到还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那是热源。而贺涵带着轻微的喘息立在他面前,显然是跑过来的。

庄恕看到人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他刚做过手术,天这么冷,雨这么大,他还就这么跑步过来,不怕刀口出问题吗?

可是举着伞的人毫不掩饰身上的怒气,庄恕才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皱了皱眉,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贺涵的怒吼就带着水汽率先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你疯了吧?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雨,伞也不撑大衣也不穿,你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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