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01

一个目录 春野



"夏日曾经很盛大。"——里尔克



01.

在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里,他将人的意识与世界的关联,用一个意象来解释:chiasm,交叉。交叉的,缠绕的,勾连的,相互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The hold is held.”*

我的意识,意识里的任意一个节点,和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如同被纵横交错的链环串连在一起。我从来都不是从“之外”的某个安全的地方窥视这个世界的各个面向,因为我从未曾能真正将自己藏起来,未来也无法办到,因为我身处巨大的环环相扣之中。当我看见了什么的时候,我也正在被看见;我看到世界,也被世界看到。**

贺涵是在几个月后一个难得清闲的下午,和庄恕一起终于拆开那些从芬兰寄来的大纸箱子的时候,才陡然意识到了这点。

有一瞬间,他从对方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清晰,而且带着一点彼此共有的光芒。明明不是第一次从他人的眼中看到自己,却是第一次觉得那里传达出一种没有边际的力量,足以将一个人全然包裹其中。

贺涵也就是在那一刻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似乎已经不再畏于对方看到全部的自己,曝露在光亮下的,或是隐匿在阴影中的一切。

 

那时已经是春末夏初,沾着北欧的雪气和凛冽的箱子早已寄到他们的新居。但刚搬家的那段时间,两人的生活仿佛在结束了偷来的一段时光之后,突然被开启了某道闸门,不太恰当地应了“物极必反”的魔咒——辞职后他们在上海,然后去芬兰,回启东——在这段时日之前,他们这辈子也许都未曾这样清闲而无所事事,一日之间,只用顾及私人感受与盛意表达。

他们的认识与熟悉建立得很快,无非是彼此都被打开缺口,然后光亮闯进来,看见自己,也看见对方。这段冗长的休假如同一种对迅疾的补偿,而之后的代价却又成了在重新开始工作的两个月内,在贺涵与庄恕每晚躺到床上后,疲惫就迅速吞噬了他们。

直到这天下午。贺涵在新成立私人工作室后完成了一个大单,庄恕也终于换得一天调休。他们睡至中午,慢悠悠地午饭,咖啡,水果,才终于去碰那些堆在沙发后面积了层薄灰的纸箱。

纸箱上层层缠绕的透明胶带被庄恕用裁纸刀利落划开,贺涵刚从他的细密睫毛中回神,就又一次差点陷进他外科医生的手指中。纸箱子接着是瓦楞纸,覆盖在上方与左右两侧的塑料泡沫被依次取出。

玻璃瓷器店的店员装得仔细,每一只杯碟都被固定得很好。他们将瓷器和玻璃器具一样一样拿出来,撕开分别包裹的气泡纸。手指用劲,偶尔会压破几颗塑料气泡,在一种奇特的静谧中发出噼噼剥剥的声音。仿佛日光穿过水面落入海底,气泡零零星星地上浮,在接近天空的地方,碎成无数更加细小的气泡。

最后,一蓝一白的两只玻璃鸟被拆出来,放在汤圆不被允许进入的主卧里。

主卧原本有一个宽敞的露台,贺涵装修的时候索性将露台变成了一间小小的玻璃房,四面通透。玻璃鸟们就一只一边蹲在那儿,一张足够两人躺下的懒人沙发旁边。然后他们躺倒,暮色从玻璃房的四面渗进来,一切都变得温柔三分。

静默时光,但情绪流动不止息。那时他们知道,被另一个相似又不同的存在承认,接受一个人给予另一个人全然的认可与接纳,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蔺晨也正是在这样的暮色中回到上海,姗姗来迟。

他和凌远的关系最早可以追溯到大学时期,那时他们是同班同学。本科毕业后,凌远一路硕士博士然后出国,蔺晨却摆摆手去考了第二军医大的硕士。他博士毕业,进了长海急诊科,刚评上副教授就进了维和医疗队,几次进出马里,利比里亚,也去过南苏丹。

几个月前,蔺晨在马里加奥的驻地,终于回复了一封凌远在将近一年前发来的关心他工作意愿的邮件。他在邮件里说:“等这次任务结束,回国就打算退役了,凌院长能不能做主让第一医院收留我?”

当然是能的。

于是在任务延期三个半月之后,蔺晨终于在巴马科登上回国的飞机,巴黎中转,再裹着熟识又陌生了几分的城市的暮色,悄无声息地落地浦东。

这几年因为他的精湛专业和频频出入国家地区,蔺晨在国际上已经有些名声。很多记者举着录音笔问他,到底是什么让他在本科毕业后考了军医大,是什么让他在工作后主动参加选拔进了维和医疗队,又是什么让他屡次进入那些或者疫情肆虐,或者局势安全急剧恶化的任务区?

他总是这样答:“没为什么,想做就做了。”

但这个答案对宣传口的记者一点也不友好。后来再被问得急了,他就抬出自己本科的母校宣传时经常将他们放在一篇稿子里的凌远:“当时我们班上没人考得过凌远,我气不过,于是抬脚就换个学校考第一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场逃离,又一场逃离。换一个环境,再换一个环境,他开始时试图更加抽离,冷静,客观。只是兜兜转转一大圈,回过头却发现每一场逃离的每一步,又何尝不是全凭着自己,随性行之?

所以他对着记者惯常说的那句话,可能真不是什么应付之辞。

蔺晨是一个非常外化的人,不然也不会做了医生又成了军官,然后放弃一线城市的大三甲,将自己塞进维和医疗队。但他的内心,其实向来有着不为人知的庞大,庞大但是单纯。比如他身体中几乎每一个认知的存在,根源都简单直接得来自他周身的世界,然后迅速地化解并接纳。他因而不为夜夜穿着防弹衣睡觉而苦,也不恼于驻地三百米外就是具象化的战事声音,尘土飞扬。

就像如果现在问他,为什么不再继续做这项自己曾经为之付出了几乎全部的生活、热情、精神和意志的工作,而是很快决定回国,退役,他一定会这样回答:“不想做就不做了呗。”

而这些情绪思虑的最上层,无非最普世的情爱。潇洒坦荡的外表之下,藏匿着一个千回百转的灵魂。而通透如他,正因为在情绪生发的初始就参透其中深意,反而迅速做出决断,将自己分离。从那之后,想起过去都仿佛水流悉悉索索爬过心脏,缓缓渗入,带来温热或寒意,鲜明,却难以留下痕迹。

如果说,当年的蔺晨是毫不犹豫地转向更大的世界,付诸自己的关注与爱意,于是遁入天地;到了今天,蔺晨则是有意地跟从自己,扔掉手中寻路的烛火:是倚靠直觉的寻求,也是回归。


tbc.

ps. * & ** At the existentialist cafe

评论(42)
热度(167)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苇恩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