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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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庄恕在十分钟前给自己灌下了一瓶葡萄糖。十五分钟前,他刚从手术室出来就接手了蔺晨送回来的病人,看眼病例就感叹一句:“这人还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

凌远几乎和庄恕同时结束手术,好奇让他多看了一眼刚送进来的轮床。他站在洗手台边从镜子里看庄恕,冷色光线扑下来,脸上的神情大半匿入了分割清晰的明暗间,但看起来还算镇定,于是开口问他:“你怎么看?”

“之前的确没见过这么处理的,但这人要活到进手术室,换了我也真想不出第二种处理办法。”庄恕开始给手消毒,抬起头来,对着镜子看向凌远,像是叹息似的笑了一声,“有这么敢的医生,真的是患者的幸运。”

都是最好的外科医生,又长久站在临床一线,他们自然知道对于急救而言,一个成熟医生的经验和直觉就是全部。看见伤病患,大脑就近乎本能地析出一套操作方案。大多情况下它可能的确比不上那些在办公室坐下来,一遍一遍分析推敲得出的方案来得缜密,但在数秒抢秒的瞬间,它一定是最恰当也最合适的选择。

毕竟这是一个容错率几乎为零的行业,而医疗环境永远都是大环境下相对最保守的那一个。所以一个这样的医生需要承担的,往往比风险更多。而除了来自环境的压力,还有来自患者和家属的压力,以及来自医生自己的压力,这才是最困难的。

要敢于忽略自己的怀疑,要敢于信任自己的直觉,要敢于做一些看似不可能的决定,要敢于坚持自己的操作和判断,也要敢于……去害怕。

 

凌远从瞬时的走神中醒过来,知道庄恕对蔺晨已经是一种认同,于是抱臂对镜子里的人扬扬眉:“我敢在急诊用这么敢的医生,你怎么不赞扬一下我的勇气?”

“你也是真伟大,敢用这样的医生,还不止一个。”庄恕意有所指,看到凌远了然神色,知道他们都在说庄教授此前在仁合做的,那台腔静脉损伤病人超低温强抢的手术,于是笑出一声来,顿了顿再道,“其实不少新型医疗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很多时候会放大一些外科手术中的偏见,我也的确应当时刻反省拷问自己。”

“你要反省可以慢慢来,以后有的是机会给你。现在还是先愁愁他给你开的那么大创口要处理到什么时候去吧。”凌远叹气摇头,转身想走,居然迎面撞上蔺晨穿着刷手服走进来,“你跑进来干什么?你怎么进来的?”

“你也别管我怎么进来的,反正我现在没有正式入职,楼下看起来也没什么事了,索性过来帮个忙咯。”蔺晨看到什么似的微眯了眯眼,一缩后颈再一弯腰,若无其事地躲过了来拦他的凌远,冲到洗手台边开始洗手,“怎么说也是我开的胸,那么大一摊子,我得来给庄医生搭把手道个歉嘛。只他一个人得缝到什么时候去?”

 

虽然此时此地也称不上太大庭广众,但一大院长在这种地方和人拉拉扯扯总还是有点奇怪,凌远于是只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我们医院还从来没有急诊医生进手术室的先例。”

“我连个胸牌都没有都直接跟车出了院前,还在一家一级连医院做了个连麻醉都没有的开胸,你刚才说什么了吗?那现在那么认真干嘛?”蔺晨摇头晃脑振振有词。

凌远气极反笑:“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呀?那要不要我通知宣传口那儿派俩记者来采访采访你?”

“我知道呀。我还知道几个小时前赶我上车的那个人就是你呀。”蔺晨抬起头看着凌远,一脸无辜,“都开了这个先例了,再让我进进手术室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凌院长?”

凌远绝望,遂不再看蔺晨,只转向已经举着手晃到门边准备往手术室去的庄恕:“你看,我是真够敢的。”

“嗯,你是真伟大。”庄恕大笑,笑声里透出一点同情,走出两步又绕回来,“一会儿要是饿去我办公室看看,应该有早饭。”

“我可不敢。”凌远在“你”字上加了可疑的重音,“我上次只是喝了碗你小馄饨的汤,你看你家属的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抢了他几千万的单呢。”

“嗯……”庄恕似笑非笑地沉吟了半晌,原本想说贺涵被抢了几千万的单才不会这么反应,终于还是一字不落地咽了回去,知道刚才凌远算是妥协了,于是把话头转向蔺晨,“蔺医生,一起吗?”

“来了来了来了。”蔺晨也举着手往门口跑,路过凌远的时候对他眨了眨眼,“那个,我去学习学习嘛。”

 

凌远听到脚步远去,身侧突然安静下来。墙壁上的红色数显电子钟默然无声地跳了一个字,凌晨时分,呼吸最清晰。

视线里是规整的冷色墙壁,金属移门,但这一片空空荡荡中存留下来的一个影子,一分钟前刚举着洗好的手掀起步子往手术室跑。

凌远想到自己,哪怕是三五年前,他或许不会用庄恕蔺晨这样的医生,而今天,不论出于哪一种考量,他都希望他们可以长久地留下来。

毕竟他们对于医学传统而言实在是太超前了。这样的医生固然是领域里不可多得的宝藏,他们经手的任何一个病例都有可能打开医疗中革命性的一扇门,但他们对每一位管理者而言都是挑战。

只不过,幸运的是,凌远自己也是这样的医生。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就算把所有取舍种种压到他身上,他从未想过放下手术刀,甚至以一种强迫性的姿态继续精进,他因而对此感到庆幸。

这是所有的理解真正开始扎扎实实地建立在某种几乎平等的感同身受之上的时候,而此间情形,不能不让他感受到一种奇特的兴奋与幸福。

如同多年前撒进海洋里的种子,季风侵袭,寒暖无端,它们随洋流四散而去,万里迁徙,停顿转圜。绝望后又复生的能量来自于一个人或几个人不期结果的固执,然后看到漂流之后的种子,千筛百选留下的仅有的那么几粒,终于有了生根发芽的迹象。

他的意志与愿望正在被更多人看到,就算路途遥远,他也愿以一己之力去保护一些行业里切实珍贵的精神,以及看似不切实际,实则深刻而清醒的祈向。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够好,但总有人在试图将它变得更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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