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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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庄恕回到办公室时距离早查房还有一个小时,天色已经大亮。他预想中贺·圣诞老人·涵应该已经来过并离开,投递来的早餐安安稳稳放在茶几上等他发现。

他拿钥匙开门,步子还没迈过去就被室内的明亮光线撞了满怀,一句“走的时候也不知道关灯”的腹诽还没漏出一个字,一抬眼,居然看到一个人西装革履地坐在庄主任的办公桌前鸠占鹊巢,对着一台笔记本埋头苦写。

“这是想篡位啊?”庄恕在门口“噗”地笑出来,然后反手关门上锁。

“我可没本事篡位。”贺涵从电脑后抬起头来,手底下打字声音不停,竟还能挑着眉毛拿下巴指了指茶几上的保温包,“你去那儿吃早饭,这儿再让我坐会儿,很快,再五分钟就写完了。”

刚走进来的人顺手关了室内顶灯,绕过自己的办公桌,将窗帘拉开。明亮日光蓦地从玻璃外冲撞进来,明暗切换间,贺涵一句抱怨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将字词换成了满意的感叹。

庄恕听见声音也不转身,看到窗外的城市正井然有序地苏醒,兀自扬眉笑笑,然后抻展手臂伸了个懒腰。手术台前僵硬了太久的肩背头颈的骨骼发出一些细小的声响,精神紧张了一夜开始堕入倦怠,但身体踏着生物钟的时刻表,才刚开始真正醒来。

贺涵很快写完,保存了文档就干脆地合上电脑。他知道庄恕依旧在自己身侧站着,这会儿还没有吃早餐的意思,于是迅速起身,把人让到自己占了一个多小时的座位上,然后跑到茶几前将餐盒拎到办公桌面上,一只一只打开,躬身递上餐具,看着眼前人接了,自己才终于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这下,室外的阳光就切切实实地落在庄恕的侧脸上。被贺涵注视着的人心情突然也因着这点关注舒展,安安稳稳地在对方略显殷勤的深情目光中吃起来。

但无论庄恕怎样不在意,他依然在某个从汤碗前抬起头来的瞬间捕捉到了对面人眼里的欣喜意味,顿了顿,还是开口问他:“怎么了?”

贺涵目光不移,依然保持认真的注视:“你知道,如果角度合适,阳光落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庄恕立马就懂,将手中的小调羹放下,脸上有流淌的温柔情绪:“嗯?”

“是真的很好看,像能看到平日里不为众所见的,隐匿的灵魂的样子。眼睛里是光,全部都是光,像透明的一样。”贺涵脸上的神情是毫不掩饰。

“那我们换换。”庄恕接收到了贺涵所有的表达,从语言都笑意到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于是自然而然地站起来,示意他换座位。

贺涵自然也接收到了,乐得与他调换了位置,坐下后低了低头,把桌上的餐具碗盒都往庄恕的方向移了移,再抬头的时候迎上敞亮光线,然后毫不意外地接住了庄恕的注视。

庄恕以最专注的姿势看着贺涵,视线从头顶的发丝一路向下,额头,鼻梁,菱唇,下巴,迅速捋过一遍又重新转回那双眼睛,彻底明白了贺涵刚才说的每一个字。

阳光的角度恰到好处,仿佛将一张脸上所有的优点和最美的姿态全部托举到耀眼。健康,漂亮,一定是造物主的私心,对这人的偏爱一览无余。而一双眼睛坦然而真诚地承接了所有的阳光,棕色的虹膜有金色的纹路,纹路清晰,纵横间闪闪发光,瞳孔深不见底但是清澄,仿佛相比起太阳,这双眼睛其实才是光源本身。

他们就这样在阳光中彼此注视,时间短暂停滞。当下的他们自然不必多说一句话哪怕一个字,也不必有其余的动作,只这样看着,就是全部。

 

蔺晨提着打包的早餐去敲院长办公室的门时,凌远居然已经摊了一桌的文件开始工作。效率令人难以置信。凌远对着门声说句“进来”,又往纸上写了几个字,意外地闻到食物味道才抬起头来,看到来人一愣,然后勾着嘴角笑了笑:“蔺晨。”

不是问句,是简单的陈述。蔺晨带上门,径直将塑料袋放到茶几上,自己挑拣了一张沙发坐下。而这几秒钟,他脑中不断回味的无非凌远叫他名字时候带出来的好听的咬字,还有一个“晨”的尾音。前鼻音二声,短促但不急促。

蔺晨觉得凌远应当是那仅有的几位在这世上深受时间善待的人之一。多少年过去,除去那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皮肤纹路,他的容颜几乎分毫未改。他是他青年时代淋漓尽致的生命中最动人的一束光,长久存放在心脏的位置,如今依然。

后来的生活多是粗粝砂石,有时自然就忽略这样的存在,但知道身体里的某处是亮的。这点亮已经脱离自身所有的意识,自觉形成一道屏障,柔弱但坚固,不会刻意去抵抗什么,但是一种祈祷般的保护。

 

“你的胃还不好?”蔺晨一边调整身后靠垫位置一边说话,关心随口而出,但真挚蕴含其中让人无法忽略,“胃不好更要注意按时吃饭。”

“是不太好,好不了了,不过也习惯了,不就是溃疡么。”凌远于是搁笔抬起头来,玩笑间仿佛丝毫没把自己的胃病当回事,然后站起,绕出来坐到蔺晨左边的沙发上,主动去看桌上的打包袋。

“啊?不就是溃疡?”蔺晨哭笑不得,身体某处被凌远满不在乎的神色打得一疼,“你是消化外科的专家啊。”

凌远不接话:“粥啊?”

“小米粥。”如此蔺晨也不好执着追究,只能顺着故作遗憾的凌远往下说,叹了口气,又念起诗来,“世人个个学长年,不知长年在眼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

“啊?”凌远一愣。

“陆游的诗。”蔺晨眨眨眼,主动将一碗小米粥送到凌远面前,掀开盒盖,才接着道,“快,长年在眼前。”

“谢谢。”凌远真正笑开来,低头往口中送了一口小米粥,就是接受了蔺晨也算是突如其来的关心与善意。他没有推脱就是不过分客气,多少年只隔着邮件与电子屏幕的交流所带来的那一点生疏,在这种情境中迅速瓦解。

“这有什么。”蔺晨也捧起自己的那份早餐,话音里带着笑意。塑料餐盒拿着有些烫手,入口的温度正好。

置身一夜紧张忙碌之后的安宁之中,蔺晨的掌心突然因着食物的热度一阵颤栗。那颤栗是不动声色的觉察,是一种莫名预感。他觉得自己和凌远此刻的相处,即便简单如见缝插针同进早餐,鲜少交谈,多数时间保持沉默,却也是一种建立的伊始——他们早有默契,夜半凌晨的急救是一次印证,这也算是一次。

蔺晨从不谈论人生所谓漫漫长路,毕竟长久地在生死中穿梭,因而比任何人都知道生命里成千上万的不确定性往往都是无可预料的猝然发生。可他又分明期许着这种建立,所喻的能否就是漫漫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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