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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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蔺晨到现场的时候,伤员几乎被消防围了一圈,所有人都在吵那根贯穿他腹部的钢筋该不该锯,如果不锯就上不了救护车。

“麻烦让一让。”蔺晨头大,提着急救箱试图往里面挤。

视线扫过地面,他看不见伤员,但足以从地上的活动血液判断出血量。相较之下,人墙挪开的速度慢得惊人,蔺医生第一次在人前发火:“我是第一医院急诊,全部都让开!”

人群倏忽安静几秒,然后哗地散开。蔺晨几步跑过去,直接在伤员身边跪下,三五秒戴上无菌手套,迅速检查了伤员,转头对消防员说:“麻烦您配合我,拔钢筋。”

“拔?不锯吗?”现场的另一个医生吓了一跳。

“不能锯,太近了。他的肾动脉已经破了。”蔺晨头也不回,打开急救箱准备器械,“锯的过程中但凡有任何一点平行移动,那就是直接把他的腹腔捣烂。所以,只能拔。”

“那血呢?”另一个医生也急了,“你也说他肾动脉破裂,持续出血,现在我们又没有备血,生拔就是大出血啊。”

“用自体血。”蔺晨抬头看一眼对方,再侧头示意消防员过来握住钢筋上端,自己拿出两套空输液器材接着说,“我会夹住肾动脉裂口,然后在出血处插管,使他的自体血直接导入输液袋。血袋1注满百分之五十就换血袋2接导管,血袋1直接给他静脉输血。输血完成后换血袋2,血袋1继续连接导管,就像接力一样,一直持续到回医院。听明白了吗?”

辅助医生还没理解完蔺晨的口述操作,消防员已经开始拔钢筋。蔺晨手持止血钳紧贴着拔出的钢筋探入伤员腹腔,迅速夹住裂口减缓出血,然后精确插入导管,血液开始注入空输液袋。全部操作一次成功,几乎全凭着其经验与本能的判断,速度惊人。

血压暂时稳定,蔺晨同时完成了伤员身上其他创口的紧急处理。然后担架上救护车,他摘掉手套,提起急救箱也三步跳上车去:“行了,我们现在稳住就好,剩下的扔给凌远去忙好了。”

“凌,凌院长?”

“是啊,他今天晚上不是四线班吗?”

 

辅助医生终于从自己上级医生口无遮拦的“凌远”中回过神来,仰头望向正在摇晃的车上努力工整地往急救名牌上写字的人:“你这些……都哪儿学来的?”

一个医生,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八年医学院里得来的知识,并不意味着就是拥有了临床智慧。这些教科书上见所未见的医疗方式,其实背后的道理最简单不过,操作甚至有些原始粗糙,但在这种情况下,一招一式都是救命的关键。

“马里。”蔺晨写完最后一笔,眯着眼端详了几秒还算满意,没听到回话,抬头看着有些发愣的小医生,张扬地勾了勾眉毛,再补充一句,“非洲。”

背后的原理哪怕不懂医疗的人或都有认知,但这些恰恰也正是所谓“科班出生的学院派医生们”最大的局限。而非洲,就这样翻来覆去地将他敲碎重铸。

小医生听明白了,蔺晨说完自己却愣了。非洲,马里,马里加奥。

这些操作哪里是向谁学来的,分明都是在没有办法的境遇中逼出来的办法。他接诊过一位法国维和部队的华裔士兵,几乎和今夜里一模一样的情况。那时袭击并未结束,驻地暂时封锁,补给根本送不进来,医疗站内的药品和备血早就不够用了。

蔺晨跟着伤员一起等血,几乎绝望的时候终于想到,或许可以试一试这种最原始的方式。以前从没做过这种手术,但血到之前,他只能如此和死亡拉锯。

那时他在摇摇欲坠的几乎没有无菌条件的简易手术室里插管三次才引流成功,勉强能与平衡溶液配合着稳住血压,近乎笨拙但执着地延续生命。伤员中途短暂醒过几次,但每次又都在剧痛中休克过去。

蔺晨看着担架上鲜血淋漓的人,多少回都想,要不就这样放弃算了:他无法同情同感地知道伤员的痛苦,却切切实实开始怀疑自己对伤员进行的强抢,会不会是另一个面向上的残忍与加害。但只要看回到心电监护上依旧在顽固跳动的线条,他又有些不甘心就这样停止治疗。医生不是上帝,他可能救不了他,但同样没有替他做决定的权力。

第五个小时血到,他护送伤员一起跳上直升机,去安全区条件完备的医院为他进行二次手术。伤员术后意料之中的严重感染,在重症室里恶化反复十几天。在蔺晨几乎就要全盘否定自己当时执意施救不愿放弃的决定的时候,伤员首次真正清醒过来,一字一顿地挣扎着对他说了话。他说:“谢谢医生,我叫黄志雄。”

这一切都值得了,蔺晨想。当下身心俱疲,非洲大地,他国部队,这句蓦然出现的中文的感谢仿佛冲溃了某个闸口,多少隐忍情绪一旦失去克制,那就是水银铺地,一泻千里。

那时的蔺医生突然在监护病房里笑出声来,一边看着黄志雄一张张报告单上还不算太乐观的数值,一边又有些想哭。

只是后来……蔺晨坐在摇摇晃晃的救护车里往外看,正从午夜跨入凌晨的上海灯火渐熄,春末夏初的时节暖意横生,但黎明前最黑暗的夜幕掩盖了所有的新鲜颜色,总算还有些冷清。这冷清迎头浇下,打得他胸口焦热的非洲尘土倏忽消散。他无法再继续回忆下去了。

黄志雄,这个名字是他心中的坚硬伤疤,他曾因此无限感激,也曾因此以对错与否无数次诘问自己。伤处经久难愈,疤痕最终突兀横亘在身体柔软的组织之上,湿寒来临的时候有无法忽略的疼痛。他无法摆脱,也无可逃离,只能学着适应与之共存。

 

庄恕到家的时候,一切全陷在睡眠中。哪怕他关门的声音惊动了趴在客厅里的汤圆,它也不愿摆脱梦境,只以游离的姿态摇摇晃晃地挪到他脚边,一声不吭地蹭了蹭,然后就地噗通倒下,迅速又睡了过去。

庄恕兀自失笑,公文包随手搁到鞋柜台面上,蹲下来撸了撸狗毛。汤圆闭着眼不睁开,只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他回家前已经在医院洗过澡换过衣服,于是换了鞋径直轻手轻脚摸进卧室。也许是因为此刻阻断药副作用暂时缓解,又或许是因为身侧有个人正安静地睡着,他瞬间有遁入这片昏暗中再不出来的冲动。


tbc.

ps. 病例不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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