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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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庄恕解开两颗扣子在床边坐下来,身上的干净衬衫是长期放在医院的备用衣物,稍有些冷冽的消毒水气味。他的眼睛慢慢适应空间的暗度,趁熹微光线看到贺涵的熟睡的样子。

他视力极佳,所以如此环境下也能看到几乎所有的细节,然后对着贺涵毫不设防的睡颜一时着了迷。

男人平躺,神色温和而松弛。他白天在公司里呼风唤雨,刘海梳起,神采奕奕,从容笃定,永远都有用不完的精力。而现在他睡着,略侧着头,碎发散在额前,眼角的每道纹路,深浅全都浸透在疲惫中。十几分钟过去,两排睫毛连轻微的挣动都不曾有过。而他的胸口正规律地起伏,真实深沉,有无梦的平稳。

 

贺涵睡好一觉,醒来时不知几点,窗帘缝隙中依然没有日光透入,于是想着时间还早,要侧身再睡。刚打算再闭上眼,他就感到床边有轻微塌陷,显然有人坐在那里。

当然是庄恕,只有他,也只能是他,把脸完完全全陷入自己的手掌,蓬松的头发交错出入地杂在指缝间。

贺涵不知道他在那儿已经坐了多久,但深刻的人形被笼在暗色中,就像是有了边界,亲密又疏离。他在这里,又像是不在这里,明明抬手就能触到的距离,二人之间却如同瞬间相隔万水千山,遥而不能及。

观望的人当下愣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曾有过另一段或许也可以称之为爱的经历——如果爱情的定义并不单一——至少也曾有那么几个片刻闪现过爱的冲动。只是当面对庄恕,他总是反复失去应有的笃定。

也不能这么说:他丝毫不怀疑庄恕就是最好的人,作为伴侣,作为爱人,知道他们互相属于彼此,只是他却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对方寻求确认和印证。

他有时感慨,觉得好的爱情有无与伦比的神奇能量,竟能将他重新变得信仰天真,情绪丰饶。他看到庄恕一动不动的背影,目光从上至下完整扫过他柔软又坚硬的脊背线条,开始反思是不是因为自己在关系里所求过多而不够高尚。

他也曾想过,爱情或许真的只是一个人的事情,无非是我爱你,这与你无关。“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情绪是自己的,欲望是自己的,挣扎是自己的,泥沼也是自己的。而如果注定将有冲突,那也只是一种难以避免的自我冲突。

 

他默不作声,但床边的人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哪怕神思游离,心胸外科医生的敏锐依然足以分辨任何一点呼吸速率的变更。庄恕转过身,昏暗中对上贺涵发光的眼睛。然后他俯身下去,从刘海,到额头,到眉毛,认真亲吻躺在那里的人。

于是贺涵窸窸窣窣地笑出来,半掀开被子,一把将庄恕拉到床上:“还要坐到什么时候去啊?上来睡觉。”

贺涵将暖了大半夜的位置让给他,暖融的体温覆盖包裹住庄恕全部的虚弱。他无法抗拒其中盛意,终于支撑不住清醒,深呼吸几次就沉沉睡去。

 

凌远从手术室回到办公室,开门就有食物香气。他看着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吃得正欢的人无可奈何地顿了几秒,反手关上门,从因食物之丰盛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而后抬手看看表:“五点钟都不到,这么多东西你哪里搞来的?”

蔺晨一顿,咽下口中食物,然后笑出来:“你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地方叫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吗?”

“什么情况,无事献殷勤啊?”凌远随手将钥匙丢回办公桌上,提过笔记本电脑,也坐到茶几边上去,“干嘛?”

“什么无事献殷情,无事就不能和你共进早餐了?”蔺晨捞个纸碗推到凌远面前,对上眼前人眯眼看他的眼光,妥协交代,“我赔礼道歉来着。我老在外边这么干,没给你捣乱惹麻烦吧?”

“没,也就多缝了十几分钟吧。”凌远心里好笑,想这人居然真的意识到收敛问题,于是顾左言他地痛快往纸碗里戳了个勺子,说完几句又想起什么,“不过你还是注意点把。这种操作你仗着自己经验多技术好能胆大妄为,别的医生真没几个做得了的。你别把你们科的小朋友都带坏了,到时候一个个胆子比天大,在外面无法无天,万一再出点事故。”

“知道知道——能教什么不能教什么,我心里还是有数的。”蔺晨有意为着凌远一句“胆大妄为”拖了长音,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倒一点没有不耐烦和不满的样子,“饭不好好吃,你干什么呢?”

 

凌远才从碗里挖了两口,还是闲不住地开了电脑飞快写东西。他不抬头,直接答:“这两天考察了一间私人牙科诊所,资源各方面都挺好的。我在考虑让他们和杏林分部口腔科合作,出个草案先给人看看。快弄完了。”

“又要收儿子吗院长!”蔺晨想到什么,眼睛都绿了,“那你的亲儿子呢?领导考虑考虑临幸一下急诊发点福利不?”

凌远原本什么也不想说,但见着蔺晨神情还是没能忍住。姿态既在,于是乜他一眼:“给你们配辆手术车,这算不算福利?”

急诊现在还在出院前的医生当中,唯一有手术室资格的只有蔺晨,手术车其实是给谁配的,不需过脑便一目了然。蔺晨突然兴奋,一拍大腿,脱口而出:“我靠,凌院长,爱你啊!”

蔺晨语气夸张,凌远也乐得配合,五官扭曲地表示嫌弃:“我靠,感谢就感谢,还‘爱你’?”

“哇,我那么激动。”蔺晨哈哈大笑,“表达一下又怎么了?”

“爱我是吧?那这位蔺副教授,上教授的事怎么样了啊?”凌远看着突然沉默的人再扬了扬眉,“还有你的文章呢,写怎么样了?回来之前说好的,Lancet或者JAMA上至少再给我发一篇啊。”

“那个……我吃好了,缺觉,先撤。你……慢慢吃。”蔺晨沉默良久,终于不再试图考验凌远的耐心,走为上。人溜到门边,脚都出去了,上半身又探回来,继续摇头晃脑指手画脚,“那个,你认真吃饭,吃好了再玩你的电脑。”

 

长夜漫漫,室外的暗沉总算开始褪了。黎明的端倪才出现就消散,紧接着清晨开始展露眉眼。时间的不经意缓慢而迅疾,如同小径分岔的花园,延展出无数通往将来的可能。

从日复一日的落幕开启中逐渐苏醒的人群,选择又不自知地迈进,置身上帝排列组合的大型游戏,苦难,欢愉,疾病,命运,自由,呼吸。睁开眼,随即开始与之抗衡,或松懈地堕入未知。

天之将明,而有些事物终将随晨祷降临。


tbc.

ps. *普鲁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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