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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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后来我去了利比里亚,再回马里的时候又在医院碰到他,那时他在精神科接受治疗,我才知道他因为酗酒和斗殴,被开除出他的部队。他的领导执意要他去检查,结果确诊PTSD。部队因此承担了他所有的治疗费用,还给了赔偿。再后来埃博拉爆发,我去了第一线。等我结束隔离回去那家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出院离开了。

我至今记得他那次终于在监护室里醒来,知道我是中国人后说了句‘谢谢医生,我叫黄志雄’的样子。我想我欠他一句道歉,为我曾经所有的不理解和沮丧和失望道歉。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但我一直在想他。如果你问我这么多年不愿意离开非洲,黄志雄是不是原因之一,我会说‘是’。他发作时憎恨世界,憎恨战争,憎恨环境;醒来时憎恨自己,对一切都感到愧疚,不顾所有地想要补偿,对象是他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而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活着,是以怎样的方式活着。

你知道这件事很奇怪。我于非洲而言,当时是访客,现在退役了,回来了,就是过客。可就是因为那么几个人几件事,或者精确到一个人一件事,居然在那里构建起一种私密的历史。我一边抛弃着一些原初的东西,一边将一些陌生归属到自己身上。

我以前以为自己的确足够潇洒,直到今天也有不少人用真诚和羡慕的口吻称赞我活得自在。但很多东西只有自己知道,年少潇洒是因为不经事,而多少事只有在时间中才能一点一点曝露出它们的艰难。到今天还能有那么几分自在,反而可能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

那时偶然看到一篇卡尔维诺,他说,如果谈论死亡,最困难的事,莫过于意识到人的一生只是一个封闭的集合,它完全属于过去,不能再给它添补些什么。然后我好像被点到了,我觉得就是这样的。我们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所以为什么不能选择在还活着的时候,尽量多的去填补这个永恒的遗憾。

我进入临床的第一天就碰到了我的第一个死亡病例。那时急诊人来人往,家属在外面哭声凄然,而我的老师就站在我面前,他强迫我直视他的眼睛,然后让我这辈子都不要忘记当下的感受。那时我恨的恰恰是那种,眼看着病人死亡,作为医生却无能为力的感受。后来我想,这大概是我的老师教给我的,以疼痛点醒麻木的一种自救方式。

我不那么崇高,也没那么多理想,但这简简单单的,的确是一个契机。我想这世上最动人的时刻,无非寂静被打破的瞬息。比如心电直线之后又有了新鲜的起伏波动,屏息凝神之后因生命再次归位而骤然爆发的狂欢。而我愿意为了这种淋漓尽致付出全部。这个全部,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是我自己,我的生命。”

 

蔺晨在讲述的时候是抽离的。他几乎可以看到自己说的话正具象为大篇幅的文字一行一行在眼前展开摊平。也许这应当是一篇情绪激动包含热泪的讲述,但蔺晨镇定而冷静得与平日里的他截然不同。即便是在说到淋漓尽致和付出生命的时候,依然如此。

他说这话,越来越沉下去,仿佛陷入一种遥远,不是什么沙砾和鲜血,也不是什么暗蚀与侵犯,没有太多光亮,但一切都是安宁的遥远。这种遥远或许属于记忆,是碎片毫无逻辑的拼接,又或许属于曾经的愿想,愿想太多,交杂在一起,又是另一幅图景。但他其实很清楚,这些东西归根结底只是情绪,看起来虚无,但本质很真实,千丝万缕,又不必试图捋清。

 

蔺晨能迅速从情绪里抽身,是因为周身的安静。他不能不注意到到凌远在他长篇叙述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后,还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很快调整语气,回到高过几度的语调:“喂,想什么呢?”

然后他看到凌远的神情,复杂却专注,在正常的可以辨识的痕迹之外还有一些别的,这使得蔺晨有些意外:“怎么了?”

凌远的回应是一声叹息,气流声有清晰的入口与出口,几秒后,才略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这个世界啊……”

上半秒的蔺晨脸上还留着一点困惑,下半秒他就意识到了什么。他有时恼于自己大脑过分迅疾的转速,但这会儿他也有些顾不上了:“你刚才说的,之前接诊的那个,那个肝脾破裂的患者,叫什么名字?”

眼眶在几秒内突然发红,连嘴唇都有些微微发颤。蔺晨这个人,或许有着千百面兴奋激动的样子,镇定清冷的样子,但几乎没人见过他紧张的样子。

他在紧张,凌远想,终于再长长出了口气:“黄志雄。”

“法籍华裔,黄志雄,对吗?”蔺晨说着话,一字一顿,连鼻尖都有些泛红,“你什么时候收的他?两三年前是吗?他在上海?他回上海了?他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凌远的眼光里漏出一点苦笑,他抬眼看到蔺晨紧抿的嘴唇血色尽失的样子,心里不忍更深,想了想终于道,“我找谭宗明想想办法吧,不知道他有没有上海出入境管理局的渠道,看能不能查到。”

 

庄恕整夜整夜不在家,贺涵就整夜整夜在办公室里过。除了每日既定的问候,工作一压上来,他几乎分不出别的心来。

最先熬不住的是他手底下的一个做调研的小朋友,连续工作的精神压力已经抵挡不住几句出口的吐槽。当然不敢当面和老板抱怨,只在和同事聊天的时候默默说了一句:“贺总都一个礼拜在办公室过夜了。”

贺涵悄然经过,是情商很高的老板,所以听到这句也不出声,只兀自深刻反思,哦,都一个礼拜了。

一个礼拜,七天,时间长久到上帝能够创世并休息,而贺涵也足以意识到庄恕在离家之前所有的不对劲。

他看着周末将至,难得不再加班,一挥手把小朋友们放回家。他独自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突然想起不知几天以前的那个梦。庄恕拖着行李箱离开的两个背影即刻重合,一些从未消散的隐约预感从他的四肢百骸间集结起来,愈发强烈,行至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先上医院官网,前后几天都没有庄恕的门诊,是很正常,说法也对上了,但还是无法消解贺涵说不出来的心烦意乱。他于是撇去了所有的客观,只选择笃信自己的直觉。他看着时间,不再犹豫,迅速离开公司开车去医院。

上楼一路,贺涵甚至没有试图在心胸外科停留去询问或查验,而是径直来到十层,看着院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直接进去了。

凌远坐在办公桌后,蹙着眉抬起头,看到贺涵有些急促的呼吸,似乎并不显得意外。他们对视着静了几秒,还是凌远先开口道:“想说什么?把门带上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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