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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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贺涵在庄恕面前两次暴怒,一次是几个月前,冬季的上海,暴雨如注。一次是今天,春夏之交,空气凝滞。

以前面对唐晶,说话这件事对贺涵而言从不艰难,组织华丽的情话,或者条理分明的解析。从青年时代起,这个人展露在外的就是那些令人羡慕的才情和令人信服的逻辑,这些能力在身体里堆砌打磨,越往后走只能越来越好,看不出痕迹得好,浑然天成得好。

而庄恕总是那个解构他完整表象的人。

刚才的那几句话过去,此刻的贺涵似乎什么的别的都说不出来了。空气陡然变得潮湿,侃侃而谈的意图烟消云散,长篇大论的能力更是在几秒内荡然无存。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几句苍白的话,灌注所有的情绪。

很多东西他无从表达,直到最后,几乎求救一样试图从庄恕的眼睛里找到一星半点回应:“那又怎么样呢?你觉得如果告诉我,我就应付不了承担不起吗?你就这么小看我吗?”

庄恕看着他,指尖发麻。原来,情绪到达极点不是天摇地动天崩地裂,而是一种抽离,是精神的核心被生生从血肉中分割剔除,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几乎丧失存在过的痕迹。外壳依然具体,但声音听来如此空洞遥远。之内是一个世界,之外又是另一个世界,而人,像是丧失转向的自主能力,被无序地架空。

 

贺涵明亮,张扬,深沉,愤怒,但庄恕从来不记得他有过这么忧伤的时刻。

于是他再无法继续强撑,全身从里至外稀稀落落地散下来,残存的力量即刻遁走。他几乎摔坐到床边,但目光却不再移开。他看着贺涵平稳又汹涌的一双眼睛,嘴唇开合,无声地说了这样一句:“我收到了。”

听来无头无尾的一句话,对贺涵而言,那就是今天晚上第一个切实的答案。于是他终于也松弛下来,压制的疲惫迅速反噬。他脱力地在庄恕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神经紧绷太久,耳廓边震动频起,而太阳穴里有隆隆的响声。

“一开始我还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如临大敌了,无非就是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胡思乱想的惯性。我是做医生的,况且也曾有过类似经验,不该那么紧张。有那么两次我就要告诉你了,但没想到很快就发了病毒疹,然后我就觉得,可能没跑了,染上了。”庄恕太累了,说着话,话音越来越低,“对不起,我其实害怕了。”

“你不应该为自己的害怕而道歉,永远也不需要。如果我接受你的‘对不起’,那只能是因为有关这件事,你从头至尾一个字都没有告诉我。以后如果还有这种事——当然我希望不会有了——你不可以再瞒着我。”贺涵几句语毕,侧头看着庄恕良久,久到所有的激烈都渐渐平复,深渊也开始被渐渐填埋,他突然有点想要笑场的感觉。

所以他接着说:“等你停药了,不管检查结果怎么样,我们就去美国结婚吧。”

 

庄恕似乎毫不意外贺涵会这样说,他看着坐在对面的人,了解他的执着与坚定,所以并不讲“好”或“不好”,只是放过去一个短暂的停顿,而后开口:“如果检查结果是阳性,那对你不公平。”

“也许是不公平。但是对你呢,那就公平了吗?”贺涵从自己的低沉中挣脱出来,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不要拒绝我,庄恕。”

在庄恕之前,他不是没想过结婚,但他从没真正打算过结婚。因为“结婚”是一件特别具体的事情。如果只是单纯谈感情,只是谈论“相爱”这一件事,那的确容易。但是,建立关系,一起生活,彼此深入,袒露真实——今天与历史,紧密与疏离,尖锐与温柔,炽热与寒凉,阴影与美德——不亲身实践之前,没人可以真正确信自己必定能接得住所有。

会惊惶,会折磨,会恐惧,会茫然,生活的原有秩序会被全盘颠覆,可能自从容跌入无措。但贺涵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哪里,也为未来做最好和最坏的打算,然后他知道自己可以继续往前走。只要和他在一起,只要还是他,那他就没什么害怕的。

 

谭宗明给凌远发去一个地址,长乐路967号,后面附一个店名,La Dolce Vita。凌远收到地址的当下刚给了自己一针654-2,十分钟前他从卫生局赶回医院,十五分钟后立刻就有手术。他此刻正笔挺挺地坐在办公桌后,等待注射后的轻微眩晕过去。

凌远蹙眉看着手机屏幕,一时没能理解这个没头没脑的突兀地址,于是给谭宗明回过去一个问号。谭宗明很快回复过来:你要我找的人,法籍华裔黄志雄,的确在上海,开了家餐厅,这是地址。

凌远看到这两行字,再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上周他答应帮蔺晨找的人。他看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揣上钥匙往手术中心去,在路上顺手将这两条微信转给了蔺晨。

路过急诊,蔺晨迎面赶上来对他表示感谢,说一会儿下班了请他吃饭。凌远对此嗤之以鼻:“一台肝门胆管肿瘤加上静脉重建,做到什么时候还不一定,谁跟你吃饭。”

蔺晨不管,继续表真诚:“我是真心想请你吃饭。谭宗明规格太高我不敢请,所以请你,请你。”

“求你了,别请我吃饭。你要找人去那就干脆点找人去,还避重就轻地请我吃饭。”凌远看都不看他,“晚上你值班不值班我也管不着,自己科室里协调去。我不会那么积极地搞特殊化查你一个人的考勤的。”

蔺晨被揭穿,也没有不好意思,嘻嘻哈哈送凌远到上手术中心的电梯口:“你等着吧,过段时间空了我真请你吃饭。”

电梯门打开,凌远进去,转身按了楼层。他看到蔺晨在外面朝他敬礼式挥手,然后电梯门合上,突然将急诊的嘈杂短暂隔离。能进轮床的大电梯厢,室内四面金属厢壁,头顶是冷色灯光,凌远一个人站在里面,一时居然觉得有些空旷。

电梯里有小彩色电子屏幕,滚动播放健康科普的动画材料,背景音和旁白人声混在一起,娓娓道来,看似打破这个空间内的凝滞空气,实则更衬出了无人的安静。安静得足以让凌远听见自己的呼吸。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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