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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虽然我现在说这些就像个笑话似的,好像丧失了资本。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进最好的公立医院,一直坚持要自己开个诊所吗?”
程皓看着坐在自己对面通宵达旦的人,回家也没有换衣服,一身衬衫西裤穿到现在,突然感慨。
“实习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我对自己的技术还是挺有信心的,所以如果自己开诊所,肯定能做到以医生招牌为主的那种。等到了那时候我爱怎么讲究怎么讲究,想投多少钱进去就投多少钱。我能舍得用上百万的治疗椅,换到体制里,想用那么好的,谁给你钱批你经费啊?三十郎当岁小年轻,勉强算个小主治,好点儿能上副主任,科室里论资排辈,完了一句话也说不上,谁管你?
其实大众对私立医院的误解太深,所以我很珍惜我的那个小诊所,想要力所能及地做一点对这个行业有正能量的事儿。而越多我们这种正规的高端诊所的出现,才能真正实现高端医疗的普及,消除大众的误解。我那会儿也想过,要是搞诊所,成本回不来,就当给行业做贡献了。
你不要笑我。我说这些话是显得很诡异,身无分文刚搞砸了自己饭碗的人在这儿大谈什么行业理想责任情怀。但是真的,哪怕是个牙医呢,我在医学院,毕业的时候也是宣过誓的……虽然后来好多人都坚持不下去了,脱了白大衣卖药卖医疗器械去了,有的人甚至直接改行儿了——这事儿你肯定知道得比我多得多——我就是想说,这么多年,我脑子里总有宣誓的那个场景。那一刻的感动挺真实的。真的。
只是现在都没有了。坐这儿反思,还觉得自己也真奇了怪了。那会儿凭什么就认定自己能去改变点什么。哪怕你竭尽全力,这个世界会改变吗?”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是不会。”凌远突然接了话,“但只要还在做,就永远还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希望。”
程皓被凌远两句话击中,突然觉得眉目上下一片酸涩。他想他怎么忘了眼前的这个人是怎么走过来的,他想他怎么忘了自己所谓的坚守里有多少支撑是来自于看着这个人一步一步义无反顾的姿态,哪怕明里暗里有太多冷嘲热讽与责难谩骂。
“你知道我院的杏林分部,严格来讲是一个贵价高端医疗中心。我从德国回来以后的第一件事,也是想要实现高端医疗的普及,但国内的现状使得这件事至少在近几十年内无法达成,所以我首先能做的,是让所有需要看病的人有处可去,尽可能多的得到公平的医疗资源分配。第一医院本部的存在就是为了这个。而杏林分部,它并非洪潮里的妥协,而是另一种抗争。只不过大部分人会觉得商业气息过重,背离了行医的初衷,觉得我唯利是图。
我做过很多事,除了杏林分部,建移植中心,眼科中心,生殖中心,包括各种改制,初衷从没变过,虽然在试图达成它的过程里会必定会有些事让人误解,甚至因为一点盈利就认为这是错误的。这大概就是你说的误解吧,不止于大众,还有很多同行,心寒不至于,但这是最难的。
而我最初开始做这个院长的时候就说过,制度的改善和给医生和行业带来的收益福利,也能给患者带来很多实际意义,而这些意义绝不低于你努力提高临床水平。因为,给救死扶伤提供更方便的环境,更优秀的医生,更好的药物,它们本身就是救死扶伤的一部分。底线之上病患分流,资源分配,服务分价,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公平吗?即便绝对的公平永不可能。
那两年我每天几乎都在茫然和绝望中度过。我每天都在担心我的同事、同学、师长对这个行业的热情会因我而消解,但现在想想,其实我比他们更早地接近幻灭。可一旦熬过来你就会发现,你所说的改变,它们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累积增长。继续往下做,那是非常漫长熬人的过程,充满了怀疑、忧虑和不确定,很难,而且不一定值得。然后直到有一天,它们出现在你面前,让人恍然意识到此前所有的付出真的全有它的对应。”
程皓眼眶通红,面前那片空气不知何时变得潮湿,而凌远似也为他这么多年来几乎第一次对着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如此酣畅淋漓而有些激动。他们不约而同深呼吸几次,急迫地想让这种翻涌的情绪平静下来。
程皓隔着一层水雾看凌远,这个因比常人多出来的天才而自觉担起更多艰难的人,路途中所历的跌宕起伏,痕迹全在脸上历历可见。是真正竭尽全力的人,所以毫无顾忌地耗费自己的精神与身体,两颊瘦削,线条有棱角。他眼光坚定,锋利,强硬,几乎掩盖了内里的敏感、柔软和慈悲。而那些为人为医的柔软慈悲,其实才是他身体中最有力量的部分。
他若有宏图远志,只因他是医生而已。他若不被人理解,只因他比行业中几乎所有的人站得高看得远。他疲惫不堪,但脸上有凌远式的骄傲,向来如此,哪怕绝望幻灭亦未曾消减。此刻的程皓一时出神,只觉得这一切应当是这样的。
“我看过你的发表文献和演讲资料,私心里讲,以前有多想和你合作,现在就有多想挖你过来。以前是尊重你做私人诊所这件事,现在你也不用觉得我说话不好听,反正诊所没了,而我们医院不管哪个科室永远都是缺人的。所以能争取来一个好医生对我而言很宝贵。”程皓还恍惚沉在思绪中,凌远却已经开始谈正事,“三个方案。一,来本部口腔科,做五休二,一周三天普通门诊两天特需门诊;二,去杏林分部,你会有你自己的诊室,出诊时间接诊量你自己控制;三,人事关系挂到本部,做六休一,一周三天普通门诊,另外三天去杏林分部坐诊。你的诊所停了,但之前和你说的椅子的事也还算数。口腔正好报了一批椅子的预算上来,我会按你的要求来。”
程皓不清楚凌远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考量这件事,方案一二三周详地摆出来,这周详是他的姿态与恳切。而程皓知道,话谈至此自己已再没什么好犹豫的。这是立停在他面前等他走过去的,他应当好好珍惜。
表达之后,凌远本人似乎就是一个确认。而从头至尾他是他爱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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