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 01

一个目录 春野 夏霜



“A mighty pain to love it is,

and 'tis a pain that pain to miss;

But, of all pains, the greatest pain

is to love, but love in vain.”

- Abraham Cowley



01.

庄恕在贺涵身侧睡着,脸无意识地朝向他的那一侧,合着眼安安静静。是在去美国的航班上。贺涵提前预留了工作行程,他们先去洛杉矶,然后庄恕回上海,他则继续前往纽约。

贺涵轻轻合上电脑。他想到之后的一个多月,一条飞行航线,横跨一片大洋,生活与事业全在等待他。

从二十几岁到四十几岁,他将精神意志放在冷水中沉浸,时常冰封水面,寒凉刺骨亦一泰然自若,所有的展露连细微痕迹都经过雕琢。二十年过去,他又重新找回一点当时方从美国回到上海,意气风发又无所畏惧的心性。

他想,当初的那个贺涵若算得上初生牛犊自绝后路,对人付出义气对己却残酷无情,总是因为想着来日方长,年纪尚轻,怎样都能输得起;到了今天,反倒因为一种笃定,人事变迁,当知自己已有了不必怀疑的坚固后盾,不止于终究会朽化的物质,而是精神。不论最终结果如何,生意场上成败输赢,也会有一条恒久的退路,承接他的生活与身体,是真正的底气和资本。

因他背离自己的青少年时代之后,第一次有了一个家。终于有一个家。

准备躺下休息前,贺涵伸手替庄恕拉了拉毯子。手背上扫过对方温和的鼻息,心里装满柔软的涟漪。

他晓得爱的瞬间纯粹而不假思索,多少人都期待在这瞬间中停滞所有时间。诚然它甜美,还可能疯狂,冲动又不可思议,但贺涵更喜欢现在这样。不探究森林、深海的全部奥秘,不为边际而惶然,只享受其间静谧。

越是深陷彼此生命中的黑暗时光,才越向挚爱的人飞奔而去。驱使单一纯粹,遂别无他图。经历与过程是苦难和花朵,体尝疼痛熬过艰难,方知爱情美妙并非欲求而是存在。现在他们去美国,去结婚。

 

如果往前几年,贺涵必定会为结婚这件事不惜物质地付出。既然有个词叫“婚礼”,自然越精美绝伦越好。但如今,到底是自己因一段恰当的关系而逐渐改变,还是庄恕一点一点地改变了他,他再不觉得这件事需要多少不惜金钱的投入而得来的衡量价值进行堆砌。

这无疑是一个仪式,但它的背后应当是相信与相爱,彼此确认,不怀疑不犹豫,意愿坚定,并且难能可摧,就是全部的支撑。彼此允诺与动人眼光已经足够隆重,两相比较,华丽的物质反而脆弱,它全不重要。

贺涵的手指停在庄恕颈侧太久,躺着的人本就没有彻底睡着,此刻终于装不下去,兀自笑了一阵,松松软软抬起眼皮,一只手从飞行毯下伸出来去勾贺涵的掌心:“发什么呆?想睡就躺下去睡。”

机舱光线昏暗,庄恕的声音在飞行噪音覆盖下也显朦胧。贺涵勉强拉回思绪,又在庄恕的眼光中短暂失神。近在咫尺,实际意义上的睡在一处,却因座位的隔板遥不可及。贺涵按捺胸口处的轻痒,抬手糊了糊庄恕的眼睛:“这就睡了。”

庄恕显然意识到什么,窸窸窣窣地笑,眼睫毛在贺涵的掌心轻颤,蹭过来蹭过去。贺涵攥着拳头收回手,忿忿戳亮屏幕看飞行时间,还有七个小时。七,个,小,时。

 

这是庄恕请假的第三天,不仅第一医院整个心胸外科想他,凌远在手术台前也想他。不仅凌院长想他,急诊科新晋主任医师蔺医生,也想他。

和凌远搭档配台做胸腹联合,本应成为第一医院每个胸外医生与普外联合手术的最高追求。只是当事件发生的时候,除了对自己的技术有百分之二百的自信,应该并没有人真的愿意站在凌远对面。

何况这个病人的院前急救是蔺晨做的。蔺医生唯恐手术医生看不懂他的方式,或者难以接手他神诡的处理,申请进手术室指导胸外部分。而最恐怖的是,凌远几乎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如果原先只是单纯不愿在院长面前露怯,那么让首诊医生进手术室,就几乎坐实了上级医生担心胸外的这位主刀或许能力不够应付这台手术。

室外正闷热,医院里恒温,手术室就更冷一些,无影灯打开又是一片灼烫。方志伟置身冷热之间有些晕眩,站在凌大神对面,再瞟一眼身侧做他一助的蔺大神,觉得此刻的自己才是全世界最想念庄恕的人。要不是张副主任在手术上,这差事哪轮得上他?

太阳穴突突地跳,方志伟脑子里全是庄主任,庄教授,庄老师,庄大神。学生在下,求您保佑。

 

凌远很快习惯有室友的日子,夜里如果没班,只能认命被喊回家做饭。他渐渐觉得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开始饲养一只大型宠物,必须定时进食,而且因为太聪明根本无法哄骗,因而丝毫怠慢不得。虽然一般来说没这个可能性,凌远却总觉得如果不投喂,宠物本人可能真的会饿死。

所以在办公室接了电话才意识到时间,然后关电脑往回赶的凌远通常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却有一种陌生而细琐的从“活”迈进到“生活”的隐秘欢愉。家里多了个人,却仿佛装进了一屋子生气。

“庄恕的小朋友挺不错的。”扎在案板前的凌远和一回家就闲得不行的室友聊天,“今天一台胸腹联合,虽然不好做的部分主要在我这儿,而且蔺晨的院前做得很扎实,但也算是很难的手术了。他亲自带起来的那个学生,也就是一年主治,还挺稳得住。”

“啧啧啧啧……”程皓眯眼叼一根紫薯干,一点点拿门牙啃着,“凌院长在背后夸人有什么意思喔?”

“不背后夸难道还当面夸?”凌远理所当然,再瞄一眼程皓,“你少吃点,这么塞胃的零食,一会儿饭还吃不吃了?”

“最后一根儿最后一根儿。”程皓摇头晃脑,又从密封袋里捞出一根,故作姿态地封上封口丢回沙发,“不过说真的,年轻的小大夫特别需要你这种级别的多夸夸人家。”

凌远正切土豆丝,虽然一心能多用,却实在懒得抬头去看那个靠在厨房门边一根紫薯干啃个没完的人:“为什么?”

“哈?为什么?”程皓三两口吞了紫薯干,窜进厨房里叨叨,“你以为这医院里和你和庄主任似的大神能有几个?你们一句话,人小大夫能高兴三天儿。”

“躲开点,一会儿再不小心烫着哪儿。”凌远切完了土豆丝,抬头凉凉地扫一眼程皓,转身开火热锅,“对了,这两天三楼四楼的是不是都说,口腔新来的小程医生技术真不错……” 

程皓突然噎住,打个哆嗦再反应几秒,终于幽幽道:“您这一夸人儿,我怎么浑身直发冷。”

“看到了吧,我当面夸人就这个效果。”凌远两根手指拎着瓶橄榄油,转过来对着程皓耸耸肩,一脸的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小程医生这么年轻技术这么好,科研一定也做得很好吧?”

“……噢哟,不愧是外科专家。”程皓再一哆嗦,将视线移到那盆即将下锅的土豆丝上,声情并茂再添十二万分真诚,“这连土豆丝儿的粗细每根都切得一样呐!”

凌远闻言,捞起锅铲的手顿了顿,浑身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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