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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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直到夜里,贺涵和庄恕并排躺在床上,透过卧室窗外的那一点亮,看着自己与爱人两手交握的无名指上的一圈两圈反光,还是觉得恍惚。

两个人都有时差问题,到了后半夜即便疲劳却也全无睡意。贺涵听着庄恕清醒的呼吸声,手指一遍遍摩挲庄恕手腕上凸起的骨骼。

原来家是这样的。父母恩爱,宽容而尊重。姐姐听说弟弟一声不吭回美国结婚,丢下需要加班的工作,丢下丈夫儿子小别墅,一路高速飙车赶回来。一张桌上三个医生聊着天就中文换英文讲病例,自庄恕学医后无奈寡不敌众忍了小二十年的Amy如今终于寻到和她一样听不懂专业术语也插不上话的人。而这位在餐桌上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小屁孩庄恕几乎全部的糗事的姐姐,趁着庄恕进厨房洗碗,转身对着贺涵就开始事无巨细地反复叮嘱。

他于是逐渐回想起八岁以前的那个家,没有清晰的记忆具象的图样,只是有些似曾相识的情绪正逐渐从空气中析出来,悬停在周身起伏处。那时年幼,从来不必担心什么,不知道未来何物、未知何苦。贺涵一下陷进混沌中去,神思渐渐抽离身体,也不知自己怔了多久,直到庄恕在他的臂弯下翻了个身,凑近了,面对面轻声问他一句:“怎么了?”

贺涵于是发现自己的脸上竟然有些微潮湿之后的干涩感。其实并不夸张,也就是那么两滴眼泪,却好巧不巧全部落到庄恕的后脖颈。

“没事。就是突然有点想我妈妈了。”他们在暗色中对上眼光,贺涵眨眨眼,“她要是还在,一定很喜欢你。”

“我也在想我的亲生妈妈。”庄恕于是冲他笑一笑,声音平平稳稳,认真得仿佛说出口的并非一句猜测,而是笃定的陈述,“她还在的话一定也会很喜欢你。”

话行间,死亡与分离不再冷酷尖锐,披上和暖外衣,几乎没有疼痛。三十年倏忽而去,过往与记忆简化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它无处不在,被保存于意识与想念之间,如影随形。而它们与人的关系终于不再是过分的损伤与折磨,不但不再消耗精神,甚至还给予了停留人间的挂念者几分来自时间本身的温情。

他们靠得太近,鼻息落到对方的脸上,如此几秒,亲吻如期而至。室外的星月散出清澈皎洁的光,如同来自天堂的抚慰与祝福。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我报之以圣弗朗西斯的祷颂,世界终予我惊天动地的爱与喜乐。

如此,生命的全部意义正迫在眉睫。*

“Hey.”庄恕终于在悬崖边上拦住了贺涵,示意Amy今夜就睡在隔壁,“Not tonight.”

 

三天后,贺涵团队抵美,贺涵与庄恕在机场告别,一人奔赴纽约,另一人启程返回上海。前日,阿坝州地震,情况严重,上级要第一医院派出医疗救援队,两天后出发前往灾区。

西南边陲地动山摇,第一医院的院长办公室里也几乎天崩地裂。院长助理将各科室报上来的救援医疗队名单递送进去,眼见着凌院长的脸色瞬间寒了一片。

蔺晨,急诊科主任医师,他的名字白纸黑字招摇地作为副领队摆在名单的第二位。

那时正值下班,医疗队翌日上午就要开拔。凌远黑着脸让不明所以的助理下班,自己也收拾了公文包往楼下走,他要去急诊堵人。

时隔几月,凌院长又一次出现在急诊科的休息室。他不发一言地走进来,直接在蔺晨对面坐下,气压低得不同寻常。空间内其余医护自觉清场,早撤退保平安。

蔺晨显然知道这位惹不起躲不得的院长大人是为什么而来,不等他开口,抢着说了第一句话:“那个,去灾区嘛,放眼整个第一医院,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嘛。”

凌远知道他是对的,所以才更觉得无力。让这位在非洲处理过大型致死性疫病,又长期在战区里工作过的前维和医生参与救灾医疗队的工作,问到任何人,大家必定同意这是最合适的安排。放在从前凌远不应当有那么深重的忧虑,甚至应当在看见名单里有这个人的瞬间彻底放心。

但是他的心理情况——蔺晨本人越是满不在乎,凌远知道得越是模糊,他就越不敢就这样将整个医疗队交到他的手中,挥挥手就放人走。

可蔺晨无疑是最好的急诊医生,他有无数的有效经验,于灾区多变的情况和无处不在的危险不确定性中,他那些年在非洲经手的数之不尽的病例无疑是最宝贵的东西。放眼整间医院,真的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的人来。

“你需要去做一个心理评估。”凌远锁着眉开口,“我要看到评估结果才能决定是否同意让你去灾区。”

“心理科现在也下班了吧。”蔺晨抬手看看表叹了口气,“欸呀,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我从非洲都毫发无伤地回来了,现在也就是个灾区嘛,不算什么事儿。放我去呗,也算是个机会了,我顺便看看能不能带两个徒弟出来。”

“你不要打岔。”凌远烦躁,“你在这儿给我云淡风轻地保证完,一去阿坝,再回头零防护钻到废墟底下去。前科摆在这儿,要我怎么不担心?”

“哇,你是在关心我吗?”蔺晨一手托着下巴,有意往凌远面前凑了凑,“真是太感动了。”

凌远刚要接话,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敲开:“蔺医生,那个……有个刚送来的病人麻烦您过去看看,陈医生处理不来了。”

“来了。”蔺晨闻言立刻起身,冲凌远挥挥手,往外去一路还说着话,“行啦就这么定了呗,你是院长没错,但也不能这么任性。我没事儿,明天我得去。”

 

凌远憋了满头满脑的顾虑被一个急诊生生切断,戛然而止,情绪因而立刻反噬到身体内部。他摔门离开走了不到半分钟,整个腹腔突然绞在一起,胃里一阵痉挛。疼痛袭来的瞬间,他的眼前暗了暗,一片金星银星相继迸现,再一顿,曲着身体看到两步外的一排休息椅,于是撑着扶手,几乎摔坐下去。

凌远掐着胃低头小心呼吸忍痛,为着转移注意力的当下,分神庆幸自己此刻所处的地理位置,一楼大厅的几条主要走廊的交界处,人来人往,况且自己没穿着白大衣,应该没人会来理会他。结果他还是想错了。

一双皮鞋从他面前过去,还没想起来为什么自己对这双鞋感到似曾相识,那双皮鞋又折了回来,直接在他面前立定了。凌远等了几秒,发现那双皮鞋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只好勉强抬头,正对上杵在原地的皮鞋主人一张拧在一起的脸,一头厚刘海,每一根发丝都焦虑得过分。程皓的脸。


tbc.

ps. * 波伏娃《女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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