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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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庄恕知道这个。但他所知只是凌老教授心脏不好的事实,并不知道上一次凌远站在抢救室外面看一个老人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急救是怎样的场景。

混乱,失序,挤压,围观的家属,装作没有看见的匆匆走过来走过去的同事。愤怒的母亲,赶来的一儿一女,生死未卜的父亲。许乐山带来一叠人民币,被谁甩到空中,仿佛红色碎片在室内飞舞。没有血缘的人,他的关切那位被叫了三十六年的母亲的人不相信,劈头盖脸全是冷酷的指责与控诉,而后转向她真正的唯一的儿子。于是凌远只能从家庭里退出一步去,成为凌院长,安排休息室,叫来保安请人,再指挥清洁工将这满地的纸币清扫干净。

事情过去了几年,他有意压制这些回忆的反噬。家中随着父亲的康复恢复一派祥和,有些误会似乎解开了又似乎没有。他不提起,兄妹不提起,父亲不提起,母亲便不会提起。这不是冰释,只算是将那些寒凉之处继续挤压埋藏,密度更大,冻结更深,成为越发坚硬而无可触碰的地方。

既然现在无法立刻手术,庄恕就去为程洪斗做更详细的术前检查。病人已经由心胸外科接下,凌远一时成为无所事事的人。程皓的消息密集地弹出来了几分钟,现在也突兀地安静下去,不知是在赶来的路上还是有工作无法协调正在加紧难以抽身。凌远再顿了顿,突然感到胃底有些抽痛,除去通宵手术再开了一上午的会,一进家门还做了场急救,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紧张至此。庄恕刚才的那几声问候切实地表明,他已经全看到了。

他有些眉心发苦地自嘲了几秒。他对这样的情境有本能的抵触和恐惧。也许是当年父亲生病的那段时间给他造成的精神折磨太过,以至于此刻他竟然无法站在任何一个除了医生之外的立场来置身其中。这是程皓的父亲,程皓现在与他在一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程皓的父亲竟或许是因为和程皓吵了一架而心肌撕裂。他知道自己应该作为凌远,作为一个病人家属,作为一个正在与程皓一起亲密生活的人来说话,做事,承担,消解,可他忽然发现如果自己脱离了凌院长或凌教授,他在这些方面真是单薄而虚弱得可怕。当然不至于不堪一击,但精神折磨却是长久的,他从不知晓自己可以扛到几时。

 

凌远未及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手腕突然被另一只汗津津的手攥住,他抬起头,看到程皓一张写满慌张的脸。小孩儿跑得气喘吁吁,身上就单一件衬衣,外套领带都不知被丢到哪里:“凌远,我爸,他,怎么样了?”

凌远突然被眼前人的恐惧打得醒过来,是那个丢了诊所一丧到底的人身上从没有过的恐惧,是那个被致死传染病感染后病程发展到终末期的人身上也未曾出现过的一种恐惧。凌远的胸口被这些真实的情绪冲击揉皱了,他看着四下无人,伸手去顺程皓乱七八糟的刘海。他捏了捏程皓的瘦削手腕,无意间探到他此刻狂跳的脉搏。再一次开口前,凌远仿佛终于找到了自己在这个事中应该站立的位置,这位置和他与程洪斗的关系无关;事实上,他只需做那个站在程皓身边的人,如同从前的每一次。他也只能这样。

“庄恕在里面。”凌远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发现程皓在接收信息后紧绷的面部肌肉裸眼可见地稍稍放松了一点,他心里有些宽慰,而后继续道,“是急性二尖瓣反流。”

“这,这个是?”程皓还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说话有些结巴。

“是应激性心肌综合症。意思是控制你父亲心脏血流的其中一个瓣膜破了,血液反流进肺里,所以导致他无法呼吸。原本应该立刻做手术修补瓣膜,但是现在你父亲肺部积液,要等到积液排干净了庄恕才能继续做,所以要等一会儿。”凌远一手搭在程皓的小臂上,“先别太急。”

“应激性心肌综合症……”程皓愣了愣,而后想起什么道,“还有一个名字是broken heart syndrome对不对?”

是的。心碎综合症。凌远瞬间明白他在说什么,一时有些不忍,于是只是叫一声他的名字:“程皓……”

“我不是对外科一窍不通。我还是学过两年的。”程皓摆摆手,突然脱力般向后一靠,身体和墙壁碰撞发出沉闷声响,“早上出门前我和老头吵了一架。你告诉我他的情况,呃,心动过速,心肌撕裂,是因为这个吧?”

凌远下意识去扶他,此刻听到他的话却又不知答什么。答什么都显得残忍。程皓因而也顺应了这阵沉默不再说话了。他安静地转头,从磨砂玻璃的缝隙间看向抢救室内。等待如此漫长。

 

程洪斗的身体指标达到手术许可后,庄恕推着轮床从抢救室出来。他看到站在外面的程皓,示意他跟着一起过去。他先问了程皓凌远是否已经和他解释过病情,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于是自己便不再重复。他们一路推着轮床过去,在手术中心停下。程洪斗先送进去做术前准备,庄恕几人立在大厅里说话。

就在庄恕转身往里面去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昨天夜里的手术,于是蹙着眉看向凌远的脸色:“你昨天晚上睡觉了没?”

“没事,去吧。”凌远的确已经非常疲惫,却自觉还能支撑。

庄恕眼见着程皓已经瞬间将关注点移到凌远身上,点点头走进中心手术室。

程皓已然看到凌远眼底一片青黑,一时千头万绪夹在一起,无比歉疚。四周全是等待的家属,他也不好有别的动作,只稍稍拉近了二人间的距离。他没有和凌远对视,眼光只是落到他的鼻梁上,而后轻声道:“对不起,你快去办公室躺会儿吧。这儿我在就行。”

凌远仍说着没事,想一同在手术室外陪他。程皓顿了顿,这会儿反倒冷静地回过来拍了拍凌远的胳膊:“一起去吧。之前不是说还有些我要签字的文件,都送到你办公室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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