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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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庄恕在食堂接到蔺晨的电话,因吃到最后一块肉饼子炖蛋而心情奇好。那时他刚收了餐盘往外走,电话那边的人开口就问:“忙吗?”

“什么事?我刚吃完饭。”庄恕想起上礼拜的云指导就有些心悸,“你不会告诉我你要在那儿做心肺联合移植吧?”

“没,着急的事。”蔺晨的声音难得艰涩,连呼吸都生硬。

于是庄恕下意识做好准备,但钟西北的声音出现的瞬间仍然是破溃的发生。

突兀的旧事重提从没有合适的情境,但这次也实在太过残忍。所谓执念,拿起放下多少已然消减,但这并不代表他已经不在乎了。所以还是疼痛。

庄恕还在仁合时钟西北主动找过他几次,他说他当时明明白白看见,却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所以早年不服软的人因此在急诊留了整三十年。傅博文事出,钟西北主动找去,可不论傅博文还是修敏齐又哪是他能说得动的。

而后疼痛叠加。钟西北说自己多年来一直帮不上什么,于心有愧,请庄恕不要怪他:“好多年前,我写了证言,你乔姨知道。”

挂下电话良久,庄恕不知何时走到天台。他迎着刺目阳光站定,长久无法缓过来。那时他一句回应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就听到心电直线的声音。

刺耳并且寂静。

 

钟西北的“对不起”刚落下,蔺晨就紧接着对他说:“对不起,我真的尽力了。”

接二连三的抱歉压上来,和莫大悲伤混杂一起,瞬间将庄恕的身体击穿,夏天的风却吹得他浑身发冷。

当然不会有任何责怪。他太清楚医学的局限,如果连蔺晨都没有办法那就肯定过不来了。而对于钟西北,他所怀有的向来是感激,除去那件事情的牵绊,他至今记得钟叔叔因他们早早失去父亲遂在给予的额外的疼爱、照顾。

后来出事,母亲自尽,南南走失,小斌在福利院几乎病死而后被养父母接出国,钟西北也从未放下过。一个分明可作为局外人安然度过这几十年的人,却自觉背着这个“秘密”到最后,将要离开,心里放不下的还是这一件事。

人在时间耗尽前依然记挂着的总是自己此生最大的遗憾。

庄恕于是自知此刻为之付诸多少泪水都能得到体谅,却发现这时候恰恰难有泪水。然后他想,如果母亲知道除他之外还有那么一个人直到最后一刻还记挂着这件事,大概也是一种慰藉。

而他当然不会去找乔禾。一台手术一封辞职信,是他在仁合对于过去的了结。这封证言依然不是可以改变什么的证据,但仅仅作为对人的安慰也是弥足珍贵的。惋惜或悲恸只万千情绪之一二,形容概括全是苍白。

庄恕知道自己非常难过,为亲历他的过去和历史的为数不多的人的逝去,为纯粹而正直的生命的亡故,为平凡又伟大的人格所给出的浩荡善意。

 

好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可以听他讲述难过的人。

“打扰你吗?”

“怎么会。”

两句问候过去,贺涵立刻知道庄恕有事要说。上海的正午,纽约的深夜,电话将时差填平。庄恕在那端的呼吸起伏中平稳地讲话,知道对方认真听着,所以一个字出就几乎是一个字的艰难的消融。

生命本质中不变的是其短暂与脆弱性,而在此之上意外总是难免的。运气好与不好它终归会发生或已经发生,到了这个时候,情绪意味铺陈开去全在于生者。他是做医生的人,并没有接受不来的,也没什么可歇斯底里走不出去的。庄恕无声叹息,知道当下的难过不会迅速被抚慰妥当,但时间会过去,失去、离散会被习惯,怀念会继续,什么都会好起来。

“我就快回来了,再一个礼拜吧。太想你了。”贺涵说完几句,听到庄恕在那边浅浅笑过,知他没事了,于是转了话题,“等我回来我们去佘山打球?今天下午去卡曼开会,路过泰勒梅看到他们出了新的球杆,特别好看。回来的时候商场关门了,所以我打算明天去买下来。”

“好。”庄恕在风声中答他,轻和得仿佛与风融为一体,“反正凌远今天也去美国了,到时领导不在,等你回来我至少可以调休两天,小朋友们call不动我的那种。”

“那太好了,终于不会有人随时call你走了。”虽然早就不真的介意,但凌远在他们谈话中的存在依然持续扮演着某种奇怪的角色。

“那你可能会有机会认识一下我们常务副院长和总护士长,他们也能call我回医院。”然后大外科主任庄教授掐着贺涵将要竖起尾翎前的那半秒钟轻飘飘地问他,“你那边,今天晚上有星星?”

贺涵果然顿了顿,再开口说话,声音里就是令人沉陷的温柔:“有。很美。”

很美,很漂亮,如同每个善良尊贵的灵魂。

 

凌远走的第三天,去阿坝的救灾医疗队回到上海。程皓通过庄恕再通过方志伟暗戳戳地要来了蔺晨的病例,前脚刚依照说好的给凌远发过去,后脚就接到自己那个麻药过敏患者家属的电话。家属想约他聊聊,时间地点可以他定。

那时他还有套房子,可现在他银行卡的存款在昨天发了工资后才勉强爬上了六位数。程皓一时头皮发麻,接到电话他下意识想向凌远求救,反应过来想起凌远人在地球那端,再一愣,意识到什么又突然觉得鼻酸。

他们互为室友的这段时间,他知自己有些时候有意任性,也知道凌远悉数将这些任性笑过去所以越发有些肆无忌惮。这种不动声色的接纳包容令他开心,并越发确信凌远的好也爱他的好。可一切似乎都只在于自己,程皓这么想,若一厢情愿,便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然后他坐在胡桃里,菜还没点,麻醉过敏的病人家属就匆匆来去,不打算吃饭,只将一张卡还给他。卡里是他之前关停诊所卖了房“赔”给他们的五百万。

如果不算他曾所有的房产,只看银行存款的金额数字,程皓瞬间变得空前有钱。他在震惊中点完了菜,直到半只烤鸡的木桶搁到面前他也未能彻底醒来。

那使他来到凌远身边的失控契机仿佛真的只是个失误,一不小心给他带来些短暂梦境,而后命运的掌控者发现玩笑开得过头,于是迅速将它填了回去:他现在突然这么有钱,完全可以重新回到原先的安全轨道上,继续无忧无虑地开自己的诊所,周末去新天地喝酒,回家与小科在独居的房子里相依为命,深夜开一包自煮火锅或者吃烧烤吃小龙虾外卖而没有叫他小心发胖的玩笑……

——一两周前,凌远在办公室有些头痛,于是他上前替他按摩,从后脑到后颈到肩膀。那时他惶然而无法确认的种种似都在变成现实。什么都没开始,却随时都能失去。

于是程皓做了个决定。这五百万是不能动的秘密,他应当依然是相比凌远非常贫穷的口腔医生。如此最合适也最简单。毕竟是谁说的,有时候,袒露真相未必是好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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