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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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沈剑秋说：“我明白。”

那一刻他看着他，看到他眼中有微弱火光跳动，然后一笑，转回身去重新拧开水龙头，水流激烈，打在水槽中噼里啪啦响。

这是黄志雄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安安稳稳的两个字，“剑秋”。沈剑秋觉得眼前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清晰，曾陷在泥沼中跋涉艰难，却又突然发现此刻的他已经站上了坚实的土地，踏步过去，有细尘扬起复又落下，留不下明显的脚印。

年少不经事时和父母踏上希望之旅的辗转异国，然后失落，死别，直到走上战场，生命才算真正开始，可谁曾想，有时思念都能消逝，苦难竟是永恒的命题。

沈剑秋想起在西藏的时候有一次听活佛说话，讲到涅槃，觉得语义宏大，但其实它在藏语里的意思即是“超越痛苦”。他看着黄志雄的背影，竟在这一刻觉得契合。

那天晚上洪少秋在电话那端语气夸张地问他“你们真的在发展吗？”，沈剑秋一笑过之，没有答是，也没答不是。他确有一瞬间的愣怔，然后在夜色中的车厢内豁然开朗。通往沙漠腹地的路人烟稀少，通往雪山深处的路也一样，可他们都走过来了。

他与黄志雄，两人之间那种相互的连结已几至平衡，维系其中的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他们已然可以体察到彼此的能量，源源不断地流动置换，个体独立又互相回应支撑，这就已经很好。未来还能有多长，一月半年一年还是三十年，他不去想，那不重要。“一天有几个星期，一个月又有几年”*？

碗筷很快清理完，黄志雄拿抹布抹过台面，又抽纸巾掖干自己手上水渍，做完这一切他转回身来，沈剑秋一动不动地抱臂看着他。他又有些不好意思般笑出来，没再低头，眼神迎上去，开口：“怎么啦？还不去收拾？明天不是去青岛？”

沈剑秋被他彻澈眸色感动，叹道：“你到底没去过西藏，怎么眼睛却像是被高原上的雪水洗过了似的。”

凌远一动不动地看着蔺晨，认真而又专注。爱人之间第一次“我爱你”的相互表白带着庄重神圣的意味，让蔺晨的情绪再次决堤。短时间内的第二回，这是前所未有过的频次。

他不再克制，径直俯身下去，避开凌远留着滞留针的手，用了几分力道隔着被子抱住他。被子下的身体起先还有轻微的颤栗，颤栗既起很快又消失，他迅速放松下来，抬起一只手轻轻搭上蔺晨的后背，手指间交错的是他披散的头发。

蔺晨的脸别向窗户，凌远看不见，但他听到他说，这是他长久以来最开心幸福的一天。蔺晨仿佛沉入从未有过的梦，甜得发腻，比粉子蛋还甜，但它又的确真切。

直到凌远一只手先抹干净了自己的脸再试图掰开他的肩膀，蔺晨才听到病房外的敲门声音，猛地坐起来，动作太大，刘海晃进眼睛，登时就扎出眼泪，张嘴喊“进来”的声音莫名就带了点鼻音。

周明每日的例行汇报，双胞胎所有的检查报告全部送来院长处亲自过目。他一只手把一叠化验单递给凌远，脸却朝着蔺晨，仔细看了几秒，小心翼翼张口问：“你这是……哭了？”

“周明你大爷。”蔺晨反应奇大，一只手还在忙不迭揉眼睛，“头发进眼睛了。”

刚说话的人闭了嘴只憋笑，过一阵看凌远翻到了底才接上来：“情况都很稳定，明天想再观察一天，没什么问题后天就转普通病房了。”

凌远点头，把报告递回去，周明看了一眼蔺晨关门告退。刚才那一下被打断，气氛霎时全无，蔺晨一时有些尴尬。凌远心情正好，看着明显已经僵在床边手抖不知道怎么放的人，直接笑出声音。

蔺晨轻咳一声抬手摸摸鼻子：“呃，你躺了这么久，累不累？我给你按按？”

“先别……”凌远偏了偏头，“跟你商量个事儿？”

神色恢复如常：“洗耳恭听。”

“别搬家了呗？”

“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蔺晨微欠下身来，凑到凌远跟前眨眨眼，“但房子还是要买的。”

“买什么？”凌远就差翻出一对白眼，“今天住这里明天住那里？哦我忘了，蔺大夫可比我们闲。”

蔺晨笑一阵，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到第一医院车程十分钟的房子也不要？”

凌远被那一扇子扇得愣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哪来的扇子？”

“变的，厉不厉害？”说话的人面不改色一本正经，“你就说你要不要吧？”

“你是说……扇子还是房子？”问得仿佛理所应当。

蔺晨难以置信地盯着凌远看了一秒，随即喷出一阵大笑，直笑出眼泪来，迅速收了扇子点上凌远脑壳：“哈哈哈……凌远你是胃穿孔不是脑水肿啊哈哈哈哈……会不会是护士不会插胃管，没往下走结果往上走了哈哈哈……等会儿我叫人给你查个脑CT……哦或者智商评估。”

凌远微恼，但也还算镇静，继续问：“我问得不对？”

“扇子有什么好问的，给你给你给你。”蔺晨一手抹眼睛一手把扇子扔给凌远，“我当然是问房子。”

凌远本想发作，哪知手指尖刚挨到还带着蔺晨掌心余温的扇骨突然就发不出来，一回想，反倒也积极嘲笑了自己三秒，顿了顿还是说：“那这样的话离中医院也太远了吧。”

蔺晨笑眯眯地俯身下来：“那就看凌院长够不够可怜我了……”

“什么意思？”四字说完竟还往后缩了缩，大有“再是个坑我肯定不会下去了”之感。

蔺晨压低声音：“凌院长要是够可怜我，我也可以十分钟上班。”

凌远蹙着眉看他，想了几遍才开口：“你要跳槽？”应该没理解错……吧。

蔺晨下意识去摸扇子，没摸着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已经顺手扔给了凌远，于是心有不甘地撩一把头发：“你准不准吧。”

“诶哟蔺大国手，我怎么那么感动。”凌远感叹，“第一医院中医内科主任的位置至今空着，您就说您坐不坐吧。”

“坐坐坐，怎么不坐。”蔺晨头点得殷勤，“麻烦凌院长尽快去中医院要人，我如果是自己送辞职报告，我们院长要是批我就把头割给他。”

“嗯。”

“没事了？”

“有什么事？”

“那再抱一下。”嬉皮笑脸死皮赖脸，蔺大国手豁出去了，“亲一下。”

凌远瞪着眼板脸看他，耳根脖颈红成一片：“在医院里注意影响。”

蔺晨下楼吃饭的时候在电梯里撞见庄恕，才点头打过招呼，庄恕就挑着眉毛压低了声音问他：“成了？”

“成什么了？”大国手装傻。

庄恕不说，保持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

蔺晨脑子里转了一转立刻明白了：“周明？”

庄恕笑出来：“你们俩在医院里要注意影响啊……”

“你天天往十二楼跑有什么立场？”

“欸，承认了不是。”庄恕意味深长，“先哲圣人说得好，谈恋爱吃智商啊。”

蔺晨懵三秒，一巴掌糊上自己的脸：“你个美国人赶紧闭嘴吧，小心先哲圣人们半夜敲门。”

静了一会儿，电梯下到底层，蔺晨感慨着又憋出一句：“我万万没想到会是周明……”

“人家精着呢，大事上从不含糊。”庄恕拍拍蔺晨肩膀，“请我吃粉子蛋？”

“凭啥？”蔺晨想摆臭脸，摆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表情抽搐一秒转笑，脸上灿烂得像月亮，“请，请请请，十份儿也请。”

tbc.

ps: 为了看这位太太 @周六 的文我也是拼了 等你哟233

pps. *聂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