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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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明楼有些茫然地盯着那张书签上的诗看了好一会儿，而后突然反应过来：“中文译诗的题目叫《生命如昙花》？”

沈剑秋说是，明楼就再瞄一眼书签上的字迹，轻轻叹口气：“她把这首诗抄给我，不只是为了这首诗啊。你听过萨冈吧？那个法国女作家，她十九岁的时候在咖啡馆敲下的那部五万字的处女作，Bonjour tristesse，《你好，忧愁》，台版译名就是《日安，忧郁》，文前抄着这首诗。

小说文字本身美得很。而故事里的女生，开朗，聪敏，恣意，不羁，乖张，叛逆，竭尽心思，到最后却依旧失去了一切。哀愁绵延不绝，毁灭却显得很璀璨。一个小姑娘……这是说她自己呢。”

“谁？”又是一字的下意识，沈剑秋想背过身去扶额，大概今天晚上头疼的应该是他。

“抄这诗的小姑娘。”明楼抬眼看看沈剑秋一脸僵硬，再也忍不了，低声笑出来，“怎么，想听我的八卦？”

日后再回想这一段，沈剑秋无论如何再也拼凑不出当时明楼笑了这一句后两个人又继续来来往往的完整对话。或许是当日窘态逼得他的大脑自行删除了有关这一段的记忆，林林总总，大概也只是些有的没的。

但他到底还是听了明楼讲的八卦。抄那诗的女孩叫汪曼春，刚认识明楼的时候，的确如不少仰慕者他的小女生一样天真烂漫，活泼得像个精灵。那会儿他们在英国，汪曼春还在念高中，学校老师组织到剑桥参观，中午吃饭的时候在街区一家餐厅里偶然遇见邻桌的明楼，他正和人从经济谈到古典，又从古典谈到建筑。她一见倾心，找了个借口就聊上了。追求明楼的女生很多，汪曼春作为其中之一，说到底也并不算非常特别，只是说起话来中文咬字带着相似的地域口音，自然就平添一分亲切。明楼直到去了法国念博士才知道汪曼春算是仇家的孩子，然后他也才知道，汪曼春其实早就知道明楼是明锐东的儿子。

父母离世的时候，他只知汪芙渠，不识汪曼春。后来想想，当时的汪曼春也只八岁，那会儿没有关注到也是正常。明楼和汪曼春倒不算真正交往过，即便他知道这姑娘对自己用情之深，那么你既未表白，我也不必挑明。汪曼春很聪明，她自知明楼对她无意，便也不说破，以这样一种方式维系连结未必不可。只是大姐明镜不知听谁说明楼和汪芙渠侄女正在交往，罕见对他动了真怒，放假回家行李还未收就跪进小祠堂。当年父母离世是汪家捣鬼，家训在耳，明家三世不与汪家结盟、结亲、结友邻，父母牌位面前明镜毫不留情一顿鞭挞。

那个寒假他和导师去美国交流，忙得昏天暗地，回到巴黎登上msn才知道汪曼春已经转学离开法国，语言课程都未读完。她不知怎么听说了明镜在家大发雷霆，也是八九不离十地猜到了和自己有关，自觉和明楼的关系的确无法转圜了，索性离开。但毕竟时过境迁，无论如何明楼却也觉得上一辈的恩怨其实不必积留到下一代身上，更何况事情发生的时候汪曼春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所以她当年这么干脆地从法国离开，倒让他觉得有些心疼。

这一段故事讲得断断续续，明楼中途沉默过几次，闭着眼进入简短的睡眠，又是自知一定会被一阵一阵的神经痛拉扯醒来般毫不意外地转醒，先问问时间，而后再问问沈剑秋还愿不愿意继续听，得到肯定答复后继续往下讲。

事实上，那天晚上的沈剑秋大概因为沉浸于对自己的尴尬之中无法自拔，以至完全没能注意到他们之间一些细小的磨合，明楼却是第一次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默契：他被勾起回忆于是想予人言说，他又是出于自己的好奇于是想听，即便出发点不算同一个，他们之间最终的达成倒也是恰到好处。

沈剑秋离开的时候已是深夜，回宿舍的路上满脑子都是那位锁着眉头从床上坐起来，自称“好多了”于是又回桌前重新打电脑的的明教授，而当神思再转，他又难免想到那个用生涩法语抄诗的汪曼春。他无意识地在脑中描画她的样子，又无意识地想在剑桥的时候明楼的样子，还有他那个时候在吃饭时谈天说地的姿态。

他知道明楼全情投入地谈论一个话题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头顶仿佛有镁光灯打下来的光束，自信而又自如，侃侃道来，张口就让人觉出他的出色。

明楼的确有让人一见钟情的魅力，沈剑秋在心里默默叹一句，直到今天也是。几秒后，当沈剑秋站在宿舍楼底在口袋里摸门禁卡的时候，突然就被自己刚才脑中转的那些吓着了。他有些无可奈何地拍了拍自己的脖子，兄弟，醒醒，你这会儿怎么也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的。

既然睡意全无，沈剑秋索性通宵改完了提纲，在天色彻底大亮时分给导师发过去，然后一觉睡到了下午。他躺在床上查了查邮箱，教授还未回复，于是平白的他又有了一段时间空档。沈剑秋一时也想不出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可以做些什么，在食堂吃今天的第一餐时想起一会儿有明楼的政治经济学可以蹭课，却在点开朋友圈的时候看到几个学弟学妹的动态，一个个的全都贴着生无可怜的表情包，表示明教授今天不在，代课老师讲的实在不敢恭维。

沈剑秋心里一跳，虽然知道像明楼这类的教授随时被叫去世界各地做个讲座开个会都是无比正常的事情，而即便他们两个昨天晚上有过交谈，那也不代表明楼一定要把今天出差的事情和他讲。但当沈剑秋想到明楼昨晚连入睡都不得的剧烈头痛，还是有些隐隐的不安，刚想着或许去Lotus找郭骑云打听，明台的电话就进来了：“剑秋哥……我在F大研究生宿舍门口了，你来领我一下吧。”

刚自作主张退了学的明家小少爷才下飞机，拖着全部家当就来找他，几只箱子并排立着，他一个人定在宿舍楼门前楚楚可怜。

沈剑秋兀自奇怪，一句话都未问出口，明台就自己交代了：“剑秋哥……我把大哥气进医院了。大姐也回来了，刚才从医院打电话喊我过去。可我要是就这么去了非被大姐打死不可……剑秋哥你和我一起去吧……你就说听说大哥病了，顺便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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