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tus 18[明楼/沈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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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不瞒你说,四年前体检报告出来的时候,我的确以为自己没几天好活了。即便医生告诉我肿瘤是良性的,可以先观察一段时间,看是否有增大和压迫,是否影响到了日常生活,再决定要不要手术,可我依然觉得死亡于我而言已经近在咫尺。而就在我于心理上给自己下了如此的‘倒计时通牒’之后,才突然发现,过去三十余年,我想过很多,大到家国,小至修身,却从来没想过死亡这个根本命题。

抱歉我把‘死亡’以一个如此直白地方式说出来,或许是的,在中国人的传统里,死亡就是一个需要避讳的词,直截地去说,去谈论它,全都是不吉利的。我没有听医生的话每四个月就去做一个脑部CT,而是等到了翌年学校的体检才再次检查。因为那时的我正开始了对死亡具体的思考,而每一次走进医院必定会打断我的思考。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医院是一个不停地给人下通牒的地方,他客观而科学地举起清楚明白的证据告诉你,你的身体,这里那里有病灶,你的指标,这里那里不合格,要用药,要手术……而那时的你,被动地接收着这一切的时候,无疑是无力的。我不否认人的命运有的时候真的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这个世界会卷着你走,就像小时候读书,读到一句让我心中莫名震荡的话‘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但我还是庆幸自己的暂时抽离于命运之说,也庆幸自己没有认真遵医嘱时时检查,再往前推,我也很感激这颗小瘤子,它让我有了一整年的时间仔细思考死亡。也就是在这一年中,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总是对死亡避而不谈,谈及也要尽己所能用别的词汇来替代,或也是一种对它本身的不尊重呢。不过我的确很幸运,一年过去,那一颗小小的良性肿瘤没有往恶里发展;若不是这次的检查我几乎都忘了它的存在,并且四年过去,它还是保持了原样,这大概就是一场赠予我的恩典。

你知道我这几年自认为看到过的最有意思的有关死亡的言论是什么吗?是海灵格说的,他说,‘死神是温暖的’。我们不谈海灵格本人所做的研究是否为真正的科学,但这个说法确实给我的冲击很大,仿佛瞬间打破了自己一些固有的对死亡的认知,然后重塑。而很奇怪的是,当我在心中建立起对海灵格的这个说法的某种支持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我的父母,我用他们来质疑这个说法。

我的父母离开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正值壮年,而他们离世的原因不是意外事故,不是自生疾病,而是和商业对手的陷害有关。他们一夜白头,精神几乎崩溃,身体迅速衰败,如此离世,甚至在离世前叫我姐弟发誓与‘仇家’三代不相往来。我问我自己,这样怎么能算是温暖的?而正当我在努力思考如何解释‘温暖’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几年前有一个叫Neale Donald Walsch的美国人写了一套书,叫Conversations with God。他在书里讨论了很多,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己的关系,人与宇宙的关系。但当时读到,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点是,他说,人们应当欢迎、享受,并且庆祝一切。那时只觉得这个说法很好,无外乎一个所谓乐观积极和坦然接受的生命态度,但此刻结合温暖的死神来看,道竟然相同——也许这世上一切的道,归根结底亦都是同一个。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海灵格说那是温暖的,指的并非死亡一事,而是死亡之本身。而如果要为死亡找一个位置,它应当在我们的头顶,和命运相连,和时间并行。从根上来说,死神和耶稣或佛陀所扮演的角色并无不同。

所以或许死亡的本身以及它的存在,和时间一样,并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的正面或负面。而我们在谈论它们时所产生的一切的情绪,都是人类自己加之其上的。死亡于死者而言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在意的只是生者。我们为自己的失去感到悲恸,为死者的失去感到惋惜……但生者非死者,常人又如何能够明白死者是怎么想的呢?我们不知道,因为这件事只有死者最清楚。但我们也无从知道,因为死亡已经发生了,一般的生者大概是不能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得到死者的表达、阐释的。

而回转过来,一年过去,两年过去,到今天已经是第四年,我仔细思考了死亡这么久,总算真的想明白了吗?当然不。还对它心存畏惧吗?或许依然。毕竟如同我还未能全然接受那一个‘温暖’一样,吾非圣人,修行之路还漫漫着呢,可若不亲身翻山越岭,又怎知这世界无边无际。所以啊,‘死亡‘大概要成为我这一生的课题。”

 

沈剑秋坐定,眼前的人仿佛汪洋大海,广袤天空。明楼语速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来自地心深处或宇宙之外。明楼说话的时候,眼里大多保持着温和的神情,却还是有那么几秒,瞳孔中闪着一些让沈剑秋看不透抓不住碰不到的东西。而他的每一句话,看起来轻轻巧巧,仿佛细小的波纹和轻清的晨风,可其实它们那么有力量,击得人心底震荡,头皮发麻,即便周身被穹顶状的安平与安全笼罩着。沈剑秋听着听着,泪流满面而不自知。直到明楼递过去几张纸巾。

沈剑秋侧着身平复了一会儿,才转回来开口:“为什么一个人……在谈论自己对死亡的畏惧时也能这么平静?” 

“因为我知道自己畏惧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之后的未知。这种未知让我对父母的离世第一次有了如此大程度的一种释然,也让我对我自己的死亡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情绪。如果它来临,我也能真心相向去欢迎,不论是明天还是未来几十年。毕竟我自以为,活着的时候,我的每一天几乎不曾虚度。我既已卖力地活过,为自己,为他人,为世界,为爱,都卖力地活过,那么不论结果如何,便是有遗憾也都能是美的。所以对死亡,我也能欣然接受,就算把它当做是一种自我的,对生命终极的解答也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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