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02 03 04 05 06 07 08 0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还是蔺晨先看到他们。他有些夸张地作揖和庄恕打招呼,然后问候贺涵:“你怎么样?”
“挺好。”贺涵笑着表示感谢,然后看到他身后的餐厅,招牌大片留白,右下方有一排漂亮的意大利文,“来吃饭啊?”
“哦,不是。”蔺晨摆摆手,“餐厅老板是我朋友,要走了,就过来和他告个别。”
庄恕意料之中地点点头,他想起第一次在急诊看到蔺晨,他几乎是眉飞色舞地和他打了招呼,然后急匆匆地跟着救护车跑去出院前,再然后,一个还没有正式入职的急诊医生就跟着自己无麻醉做了大开胸的病人闯进了手术室。
庄恕看向他:“也才回来没多久就又走了,凌远没砍了你?你刚回来的时候他可是特别高兴。”
“是么?……那是你没看到后来他对着我忍无可忍拍桌子的样子,大概刷新了新员工彻底惹怒大boss的最快纪录。”蔺晨哈哈大笑,笑完又安静下来,“昨天下午凌远看到文件就炸了我的手机。我给他把电话回过去,结果他就直接冲进我家来。还以为凌远会来和我大吵一架的那种,但是居然没有,甚至还请我吃了个猪骨煲。所以我昨天晚上还和他开玩笑,说他这两年脾气也是有长进。无比感动了。”
的确是相当平和的一餐夜宵。凌远的玻璃胃在疫情爆发期间时好时坏,一直处在岌岌可危的地步,虽然这两天饮食规律休息好了,压力也比之前小,但那器官还是脆弱不堪,所以他自觉得没敢多吃。蔺晨不觉得饿于是喝了很多汤,到现在都觉得汤里的胡椒味道仍然新鲜。
那时他看着坐在餐桌对面的凌远,怎么也无法想象他在两小时前还为了自己的事情怒不可遏。
他们之间没什么所谓心结纠葛需要解的,一切都是单向度的。他想过凌远是否对他的情绪有意识,但无论有或没有,无论他知晓多少或全然不知,这么多年了,其实凌远的处理几乎都称得上完美而且仁慈。他能说什么呢,又能做什么呢。
他生而追求自由,看过天空中的隼,海洋里的鲸,沙地上奔走的野兽,于是去亲身践行远走高飞。有答案吗?没有。直到此刻。
因那些他所践行的都是外在的——对形式有倚靠,对人有期许,对生活有远望,对自己有界限。若想抵达真正的自由,弃绝则是必要的。蔺晨突然明了,只要做到这些,人就会发现,有关于真正的自由,那从来不应当是践行一种追求,而是等待一份降临。
“其实想想也没什么啦,我没报名长期的。这次是紧急援助,如果疫情控制住,三五个月就回来。”蔺晨在餐厅明亮顶灯下搅着一把勺子。
“回来以后呢?”凌远看向坐在对面的人,两秒后眼光倏忽柔和下来,“回国,然后等待下一次紧急救援的召唤。”
蔺晨忙着喝汤,听到凌远的声音,只弯着眼睛冲他笑了笑。
“如果是这个体制让你觉得失望了,我很抱歉……我一直在努力,我试图让它变得更好,所以做了很多尝试,有成功的,有不成功的,有些东西建筑起来,有些则坍塌了。但终究还是不够好,它应该更好的。”凌远摇摇头,双手松松地交握搭在小腹前,“我希望自己可以让每一个像你像庄恕一样的医生可以不用顾忌自身利益受到损害而专心致志地行医,我希望有些荒诞的制度有一天可以被废除,不公平的眼光可以越来越少。但还是有很多东西……我知道自己还没强大到已经可以去保护这间医院里所有不应受到质疑和责难的。我只是希望,等你下次回来的时候,可以看到它真的有在变好。”
“我同意你对制度和医院的看法。”蔺晨随意将勺子落在汤碗里,轻微震荡激起一圈一圈的水纹,“但我不同意你的自责和对我意愿的揣度。”
凌远长年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此刻亦没什么表情,他只是坐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对方。
蔺晨故作无奈地叹口气,他捞一把自己的刘海,然后坐正了道:“你很好,一直以来都很好,是我所认识的人里面在做这些事情的最好的那一个。包括第一医院,它的方方面面也绝对是国内大三甲的最高水准。我的确有时不理解一些固化的僵硬的东西,在非洲待得越久就越不理解,但我从没有因此而感到失望过,因为我知道它本来的面貌。我回来不是因为追捧它,我走也不是因为嫌恶它,因为追捧和嫌恶从来就不存在。我的一些决定……只是凭直觉选了一件更趋向的事情去做。而这不代表我没有选择的那件事就不好或者就不让我喜欢,不是这样的。只是更适合与否的问题。”
“谢谢你,真的。这么多年都没和我绝交。”凌远沉默了几秒,有些苍白的脸上忽而泛起笑意,“去了非洲还是要自己多保重。你是有经验,但那毕竟是四级的埃博拉。”
“所以你要走了,他冲过来找你,结果你,你们,一晚上就谈的这些?”庄恕略有些不敢相信。
贺涵耸耸肩,拍了庄恕一下:“不然谈什么?你别走,留下来,非洲多危险啊。你倒是想象一下他俩对着一盆猪骨煲抒一晚上情是个什么样子?”
三个人随后一起笑起来。蔺晨在风里再静一会儿,然后换了个话题:“凌远很习惯自责,他好像总是在愧疚。所以他以他的方式去付诸关爱,对身边的人,对医院,对环境,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得住受得了他的方式,但他的确尽力,而且无比真诚。他做了很多,只是缄默不言,不为误会和曲解去过多辩解。只是这样一来就很少有人能给到他回应——即便有时你真心实意地告诉他,他都会怀疑那是不是只是对他的某种安慰。现在总算有个人,一个小孩儿,他的表达,凌远可以听进去了。”
直到贺涵在这一句落后再握了握庄恕的手指,庄恕才意识到他们的手一直牵着没有松开。他于是反握了贺涵,与他迅速地对视一眼,然后点头道:“是啊。真替他感到高兴。替他们高兴。”
“是啊……”蔺晨看到对面的两个人脸上默契得如出一辙的欣慰,也笑了,他接着说话,声音不大,迅速融在了一路悬铃木接住一阵风的声音里,“真替他们感到高兴。”
贺涵去医院接同病房小姑娘出院的那天庄恕已经销假上班了。他接了贺涵的电话急匆匆地往住院部去,却在走出行政楼底层的电梯时被人拦下。
庄恕愣了愣,努力回想这个面熟的人是他的哪个病人或是病人家属,直到对面的阿姨再一次开口:“庄教授,我是林欢的妈妈。”
……喔。庄恕心里一滞,抬眼飞快地环顾四周,正看到林欢没入消防楼梯的背影。他垂了眼,很快掩去眼中情绪,然后抿嘴笑了笑:“阿姨,您今天出院啊?”
“我昨天出院的。但是我问了护士,说你这两天休假,今天回来,我是特意来找你的。”林欢的母亲轻轻叹了口气,“我是来向您道歉的。我后来才知道欢欢给您带来过一些……麻烦,她有些接受不了,所以就选择了更激烈的方式。我会慢慢和她说的。真的很抱歉。”
“您千万别这么说。”庄恕闭了闭眼,等待眉心的酸涩过去,再对林欢母亲轻声道,“我是做医生的,什么样的情况都见过,也都能理解。但您这样说我真的很感动,谢谢您了。”
庄恕在住院部的后门找到贺涵。他抱着小姑娘坐在他单侧大腿上,蹲在地上陪她一起看两只猫咪舔罐头。另一边那个同样蹲在猫咪边上的成年男人显然是同天出院的程皓。
“庄叔叔你来啦。”女孩最先看到庄恕,“程皓叔叔买了罐头!”
“是程皓哥哥。”有人在刘海底下闷闷地表示抗议。
“就是叔叔。”小姑娘表示抗议无效,贺涵附议。
小姑娘有了贺涵撑腰更加得意,贺涵大笑着任两个小孩儿继续打嘴仗,然后他把小姑娘放下,自己站起来去迎庄恕:“今天忙?”
“还好。”庄恕摇摇头,低声问贺涵,“来接她的人呢?”
“等在外面了。”贺涵朝着停车场外偏了偏头,“我……暂时没让福利院的老师过来。”
“嗯。我了解了一下领养政策,如果以你的名义收养这个孩子,除了年龄,别的都合格了。无配偶的男性收养女性年龄差应当在四十岁以上。”庄恕低声说着,看到自己说到“无配偶”三字时贺涵瞪他的眼神,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继续道,“我这边收养呢,相当于是要让孩子入美籍,再加上我还有一个HIV职业暴露后的最终结果得到明年才知道,虽然应该没什么事,但手续暂时会有些麻烦。”
“其实我也想到了。不用急吧,说到底她和我们还不很熟悉。”贺涵握了握庄恕的手腕,“有这么一段时间缓冲,我们可以多去陪陪她,周末的时候,放假的时候,等她真的和我们熟悉了,再让她自己做选择。”
庄恕温和地笑着表示同意。
贺涵以为这就算说完,刚打算转身便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欸,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在想领养这件事?”
“我怎么不知道?”庄恕冲他眨了眨眼。
蔺晨事先已经声明了不要医院大张旗鼓给他搞什么欢送会,遂只是私下里去和科室的同事道别。他走的那天,临去机场前再回了趟第一医院。先去胸外的门诊找庄恕,再绕到口腔科和程皓打个招呼,然后他去找了凌远。
办公室里没有人,院长助理看到他,从隔壁跑过来告诉他凌远正在手术上。他让蔺晨等等,把电话拨进手术室,是一助答的他,说是正在最关键的部分,但最多再十分钟就可以把这部分做完。
蔺晨闻言,点点头却没有再等,向院长助理道了谢就离开了。
飞机起飞前下了场雨,酝酿了很久终于开始落下来,细细密密,凉意里还带着点夏季的余温,很典型的文气的江南的雨。他立在摆渡车上倚着扶手,肩上背着一个很重的双肩包,摇摇晃晃地看窗外斜织的痕迹,出现,清晰,模糊,消散,知道这应当是今年上海的第一场秋雨。
叶片在落,像从高空一样落,
仿佛遥远的花园已在天上衰朽;
它们落着打出手势说“莫”
而夜间又落下沉重的地球
从所有星辰落进了寂寞。
我们都在落。这只手也在落。
请看另一只手:它在一切之中。
但有一个人,他在他的手中
无限温存地抓住了这种降落。
——里尔克《秋》
end. /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