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是一种 09[庄恕/凌远/全员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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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蔺晨做中医,医学院里学的是一部分,家学却是大头。蔺家世代行医,一向认为真正的中医应当是杂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蔺晨虽然总和老爷子不对付,但在这一个说法上他向来认同。所以他也一直认为,不像西医带学生,临床上手把手教缝合、切除、吻合,中医带学徒,更多的还是一种道的承接。一位师父会有很多徒弟,但真的能和师父称得上有缘的,能悟得了师学精粹的,寥寥无几。蔺晨从业近二十年,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徒弟。

就是那个惊为天人的女博士于曼丽。

蔺大国手平日嘻嘻哈哈,专业上毫不含糊。中医这越老越贵的行业,他年纪轻轻头发还没白一根就能做上主任,自然有他独一无二的过人之处。而就是这样的人物,挑徒弟,有漂亮的皮囊虽然珍惜却当然只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有灵性。只不过于曼丽二者俱佳,皆大欢喜。

徒弟愿意学,师父自然倾囊相授。自己的方子一张一张送过去任她抄,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指点。磨合渐入佳境之后,渐渐的也会忘记正点下班。

黄志雄知道他最近收了个难得喜欢的学生,本也不是矫情的人,吃醋说更是无稽之谈。蔺晨甚至还和他说,这姑娘家不是本地的,大学也不是上海念的,一个人考到第一医院来,放假也没空回家,过几天中秋,下午院里联欢结束,索性带她去他餐厅吃饭,黄志雄欣然同意。

而自从蔺晨回家迟了,黄志雄今天点心明天汤,往医院就跑得勤了。今天下午他在车里等到天黑,只等来一条蔺晨的微信,说会诊了一个癌症化疗患者耽误了很久。黄志雄想了想,索性提着点心直接去了蔺晨的办公室。

 

门敲开,蔺晨坐在桌前拿了支铅笔当毛笔持,隔着一段距离凌空在于曼丽的笔记本上勾画,看见来人冲他笑笑,手底下不停,然后开口:“来啦。”

于曼丽仿佛被惊醒,突然抬头,看见窗外天色,又看看来人,一时不好意思:“对不起师父,今天太晚了,我明天再来找你吧。”

“不急,把这张方子捋顺了先,很快。”蔺晨抬眼看看已经在沙发上坐下来的黄志雄,“让他等着吧。”

于曼丽好奇地转过去看了看人:“多不好意思呀。”

铅笔在指尖翻花儿似的转过一圈,蔺晨半托着脸道:“七年前的老患者,做饭很好吃,时不时地就给我送点点心,一会儿你拿一些走。”

于曼丽迟疑:“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这一盒子都给你他也不会不高兴。”蔺晨从于曼丽的笔记本上移开视线,坦坦荡荡落到黄志雄身上,定住了,“刚和你开玩笑,他是我爱人。”

蔺晨自然而然地说着一句“爱人”,然后冲正朝他抬起头来的黄志雄眨眨眼。有那么一瞬间,于曼丽的目光扫过蔺晨左手无名指上的那只铂金戒指,分明看到了自己师父身上那宽阔的深情,澄澈的,纯净的,宽广的。

大雪覆盖下的北欧森林,有明亮月光一泻千里,山峦叠起,静水流深。

 

写完最后一张方子,于曼丽提着点心袋子离开医院。盒子里本也只是黄志雄带来给蔺晨暂时果腹的餐前甜点,只有两只蛋挞和几块咖啡覆盆子曲奇,还有一支两百毫升的酸奶。黄志雄将袋子递给她的时候还说,下次他多做一些,让蔺晨多带点给她。

于曼丽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看着手中的牛皮纸袋,一时觉得有趣。自从注意到蔺晨手上的戒指,她就一直猜测像师父这样的个性,师母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才不会显得刻意,直到她今天见到了黄志雄,一个和他一般俊朗的男人,带着一身的温暖与温柔。

她刚来到第一医院的时候看到蔺晨就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谪仙样的人。而她今天看到黄志雄和他站在一起的样子,又想,这个世界上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爱情。

这是于曼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爱情,仿佛轻描淡写,但彼此举手投足间带出来无处不在的默契与那种心心相印,却让她觉得美好到了骨髓深处。

公交停靠站台,她迈步下车,夜风带着一些寒意。她紧了紧身上的毛线外套,眼前却突然闪过白日里在资料室偶然碰见的男人。是庄大神,庄教授,庄医生,庄恕。大方,温和,带着东方男人的谦谦风度,又有美国绅士的恰到好处。

 

凌远下了手术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他最近白日里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尤其是轻症组和住院日项目将正式在院里全面施行,医保结构政策要大改,他的手术全部推到了晚上开台。下午从市局开会回来,来不及吃饭,急匆匆地就上手术,连着两台,顺利的话能在十二点前结束,要是遇上麻烦一些的,也许一做就做到天亮。

不规律的饮食和过度疲劳一起上来,不用做胃镜凌远都知道,胃里的溃疡一定已经全面复发。凌远当夜从手术上下来,一路上仗着没人,单手团着白大褂掐进胃里去,哆嗦着嘴唇回办公室,才从口袋里取钥匙,还没来得及插进锁孔,门竟然开了。

他半弯着腰,有些疑惑地抬头,看见庄恕一身便装蹙着眉立在里面,居然觉得胃里的痉挛又一次瞬时平复了不少。凌远直起身子,走进办公室随手把白大褂扔在沙发上,去搁在办公桌边矮柜上的公文包里翻药瓶,取出来拿在手上,当下又觉得疼得没那么厉害了,挣扎半秒再搁回去。一转身,庄恕正从放在茶几上的保温桶里盛出一碗粥。

鱼片的鲜香扑鼻而来,凌远一时恍惚,几步走过去,立在一片氤氲水汽面前动弹不得。

“现在能吃得下东西吗?”庄恕看看他,把碗和勺子留给他,自己到另一面沙发上坐下,“去问了问蔺晨,看你现在这个情况能吃点什么,外边买的话味精啊油啊,我也不太放心,索性自己做了。就是不知道我做饭你吃不吃得惯。”

“你回家,做了饭,再特意带过来?”凌远诧异。

庄恕一愣:“哦,今天上午急诊收的病人感染很严重,情况不是很稳定,我过来看看病人,顺便。”

着急准备过来看病人,还问了蔺晨熬了粥带过来,是挺顺便的。凌远勺子停在嘴边,抬头看他。

被凌远目光扫过,庄恕知道被看穿。他静了一会儿,心里清楚驱动自己深夜跑来医院的另一层原因,无非就想找他说说话,于是放弃似的苦笑着出了口气:“下班以后和钟叔叔……中心医院的急诊主任钟西北,一起去找了傅博文,恶心坏了。回去以后也没什么心思干正事儿,打电话问了你的手术,就过来了。”

“嗯。”凌远点点头,貌似专心喝粥,实为等待,等到庄恕的确像是没有开口的打算了,才抬起头来由衷赞叹道,“很好吃。”

庄恕闻言,脸上的沉郁渐渐消退,轻轻笑了笑。他知道凌远不会追问,他也知道只要他想说,凌远就会愿意听。过去的事情有多晦暗肮脏,他心里有数,而只要他讲出来,凌远也一定能理解。他知道他们的相像,那些重合在一起的东西曾让他欣喜又感动,挣扎又忧伤。有时他自嘲又疼惜地想,这算不算是生命线上某种意义里的殊途同归。但是何必呢。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问凌远为什么学医,视频那端的人告诉他,是因为他没有血缘的医生父亲。然后凌远沉默良久,又主动告诉他,自己最终学了肝胆外科,是因为他精神失常又得了肝癌的亲生母亲。那天夜里,庄恕退出Skype前和凌远说,其实今他选择学医,再选择心胸外科,除了自己那个同样没有血缘关系的医生父亲,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精神失常再自杀的亲生母亲呢。

忘了什么时候看闲书,书里的加里亚尼神甫对德·埃皮纳夫人说,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他曾以此为一种对照,不停地反思,却仿佛直到他真正成为一名医生才明白这到底说的是什么。他也以此来问自己,如果当初回国只是想求得一个真相,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母亲的确无辜。那么,然后呢?

他知道无论继续做什么,曾经永远无可能被治愈,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凌远。

所以何必呢。他们还能够讨论的,只有——以一种怎样的方式继续活着。

凌远看看庄恕,起身在自己办公室的矮柜里翻出一套干净餐具,从保温桶里也盛出一碗粥来:“我一个人吃也挺无聊的。”

庄恕扫了一眼凌远推到他面前的碗,心安理得地捧了起来:“真香。”

“夸谁呢?”凌远眉毛一跳。

庄恕咽下嘴里的东西,昂了昂头:“我呢。”

凌远埋头喝粥,心中某一处却噗嗤笑开,所有淤积在身体里的疲惫仿佛瞬间消散开去。这位全美排名都靠前的心肺移植专家,一台手术出血再少速度再快都仿佛理所应当,而当他离开手术台,卸下白大褂,偷吃一碗小馄饨,再在深夜特意煮出一锅足够自我认可的鱼片粥,就慢慢剥离出一个孩子样的得意洋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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