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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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这不是明楼第一次到沙漠来。比较小的时候他去过敦煌，出发的契机是几本井上靖和一直想看看的“大漠孤烟直”。记忆有些久远，除了夜里十一点的最后一丝日光，和无穷无尽的万里黄沙，他无法清晰地想起任何一点细节。

五天前，明楼时隔月余第一次接到黄志雄的电话，看到来电显示即觉得惊讶。然后他听到电话那端的人嗓音喑哑撕裂，虚弱而迷茫，说话断断续续，低低地，翻来覆去地其实也只讲了两个分句：“明楼”，还有“你在哪儿”。然后电话挂断，明楼再拨过去，黄志雄就不接了。

明楼心里不安，想了想将电话拨到了在巴黎的法国外籍军团总部，通话挂往伊拉克，再挂往科威特，然后他得知了黄志雄受伤的确切消息。天知道他是怎么说服了外籍军团总部，又是怎么说服了大使馆，很快就请假买了机票，先飞去伊拉克，再坐着车来到了科威特。明楼向来不是冲动的人，可是这一次他只是莫名觉得自己得去。为了一个人。

从法国到科威特，辗转三十余个小时，颠簸，等待，跋涉，此刻明楼立在驻地里，从鬓角到衣着却依然一丝不苟，丝毫不见凌乱。这样的形象在这里实在显得太过格格不入。

他站在这片沙漠之上，除了恍惚之感，就只觉得陌生。黄沙，烈日，还有干燥空气中的味道，和自己曾经见过的那片沙漠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

新闻镜头之外的世界竟然如此。距离和不真实感瞬间消失，硝烟的味道原来是这个样子。风吹来腾起满地黄沙，军用帐篷布被粗粝的风磨去了颜色，披挂着武器的人在眼前跑来跑去，还有刚从前线下来的装甲车，车身上的痕迹触目惊心。

然后他被指引着来到一帐篷前，带路的军官转身离开前告诉他，黄志雄就在里面，整个小组遇到了汽车炸弹，他的伤势也不算太轻，之前留在医院观察，前几天出院了，回到这里休息，等待下一个命令。

 

明楼目送军官离开，再抬手掀开了帐篷布，看到里面的空间狭窄，却也塞下了一套桌椅和一张床。黄志雄侧着身子向着门躺着，阖目蹙眉，不知是否睡着。他身上的毯子很薄，虚拉到腰以上，他看见他T恤下一圈一圈裹在胸前的厚实纱布。

这些纱布和刚才听到的“汽车炸弹”重叠起来，明楼的耳畔鸣响骤起。他尽可能小心地拉过椅子在黄志雄床边坐下，一点一点等待自己的心跳慢慢回到正常速率，等待耳鸣和随之而来的晕眩消失。他想帮黄志雄拉一拉毯子，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冰凉，微微有些发颤。

凭明楼的敏锐，他当然发现了自己对黄志雄的关心超乎预料，从因为黄志雄在那一通呓语一样的电话里问他在哪儿就立即决定飞到驻地来看他开始，直到上飞机的前一秒都没有任何犹疑，辗转几十个小时一身疲惫也没有丝毫后悔。他也对自己这一趟行程的决心感到过惊讶，却难以分神来考虑这些。原本以为见到人了解情况后，伤势或轻或重多少也是个交代，总能够沉下来想点别的，谁知道每一次他决定开始剖析情绪的时候，就会有一些新的情绪叠加上来，只好作罢。

 

明楼并没有坐多久，黄志雄很快就醒，睁眼看到明楼，仿佛受惊般坐起来。起身的时候他抻到了身上的伤口，却只倒抽了凉气，身体依旧应激般向后撤去。黄志雄像是一时分不清梦境现实，呼吸有些急促，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环顾四周，然后有些疑惑，又小心翼翼地开口：“明楼？是，你吗？”

明楼看到黄志雄如此反应一时也有些愣，听到这个问句总算笑出来：“可不是我吗？”

自醒来就一直霸占在神经里的紧张仿佛随着这一个舒展在明楼脸上的一字笑一泻而空，黄志雄长长呼出一口气来，稍坐正了，伸手去桌上摸水瓶，拿到手里又不喝，然后抬头看了看明楼：“你怎么来的？”

“我打电话给外籍兵团总部，他们说你现在在科威特，然后飞机到伊拉克，再坐部队的车过来。”语调稀松平常，仿佛只是随口提了一句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偶遇一家装饰精致的面包房一样。

“不，不是，我是想说，我的意思是……”黄志雄一时有些打磕绊，“我是问，你为什么会过来找我？”

“你打电话给我的啊。”明楼看着黄志雄一脸茫然，又补上一句，“五天前你给我打电话，我想着你突然能摸到手机也挺意外的，听着你的声音也觉得有点不对，再确认了一下，你果然受伤了。”

“我在医院的时候……真的打电话给你了？”黄志雄一脸惊异，惊异之下是一些竭力掩饰的自嘲，“可能我那天用着一点吗啡，神志不太清醒，和你说了什么你都别在意。”

“你也……没说什么。”明楼抿了抿嘴，“就问我在哪儿。”

黄志雄闻言，变得有些不知所措：“然后你就过来了？”

“然后电话断了，我再打电话你就不接了。”明楼顿了顿，再道，“我有些担心，最近也不忙，索性过来看看。”

“你不该来。你当这里是法国，想去趟马赛，买了车票就出发？”黄志雄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然后他意识到什么似的骤然停下，深呼吸了几次，又将声音放低，“我没什么事，一点皮肉伤而已。对不起，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是我稀里糊涂的时候给你打电话，我的错。”

明楼摇摇头，眉目间泛起一点情绪来，声音不自觉地也低了低：“你有什么错？”

“可是你真的不该来。”黄志雄上下打量了一下明楼，接着道，“这一路上没出什么事吧？你能从伊拉克安然无恙地来到科威特简直是很幸运了。这儿真的太危险了，你快回去。”

“我没事。今天才到，怎么说也得过两天再走吧。”明楼看着黄志雄掀开身上的毯子，“你这就起来了？”

黄志雄腕上电子手表作响，他按掉闹钟，然后坐到床沿边俯身开始穿鞋，胸前裹着厚实纱布的地方径直磕到了膝盖上，明楼看着太阳穴内神经抽搐指尖发麻，正系鞋带的人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半个小时后要集合。”

“集合？你是说，你现在这样，还要接着上前线？”明楼歘地从椅子上站起，眉心处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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