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恩

01 02 03 04 05 06 07 08 0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春天早已过去，夏天也走了一半。一个月前上海打来电话，说明镜病了，准备住院，有个手术要做，虽然不算太大，却还是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去。明楼说一定回去。

自从本科毕业出国念硕士至今，他一直停留在欧洲，偶尔回国不是处理签证，就是处理集团事宜，和亲人见面相聚也总是姐姐弟弟们飞来英国飞来法国，论情论理这一次他当然要回国。他隔着千万里安排好了医院，联系好了专家，然后打包完了回国小住的行李。但是上飞机之前，他还想等一个人。

他作为黄志雄的紧急联络人接到过巴格达一家医院转接到在巴黎的法国外籍兵团总部的电话。医生在电话里告诉他，黄志雄几个月前受伤后状态一直不好，后来又开始酗酒，而经过酒精刺激，战争的恐惧，焦躁，和绝望的情绪很容易失控，这是战争后遗症的一种。他现在在巴格达一家医院接受治疗，状态已经有所改善。其实疗程并没有结束，只是最近在巴格达又发生了两起炸弹袭击，作为医生，他对这样一个治疗环境表示担忧。最佳的方式是将病人转回到巴黎，还有亲友可以在身边照顾着，但如果选择让病人在巴黎接受治疗，军队不会提供后续的费用。

明楼立刻同意转院，然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医院和巴黎总部提出了唯一的要求，不要告诉黄志雄，就让他以为这一切都只是军队的安排。然后他通过巴黎总部安排疗养院，支付所有费用，先等着黄志雄落地巴黎的消息，再等着黄志雄回家。

他应当对黄志雄的近况一无所知，他应当很忙碌，所以他不会去看他，所以他得确认他回到家。

不过明楼依旧像从前一样，偶尔给黄志雄去一条短信，而收件箱里从没有他的动静。他应当还立在伊拉克或科威特的某片荒漠的滚滚黄沙中央，他应当不会回复。

 

黄志雄没有告诉明楼自己回来的日期，离开疗养院的当日下午在街上随意走进一家咖啡厅，一坐就坐到日落。

他回家的时候天色方才全部转黑。开门的瞬间，他听到明楼在卧室里说话，电脑里有其他人的回应声音，或许是在开什么远程的线上学术会议。他们说的不是中文也不是法文，黄志雄立在门口认真听了一会儿，虽然听不懂，但他觉得舒服。

然后他轻手轻脚地关了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看到一袋子外卖餐盒没有打开放在电磁炉灶边上的台面上，唔，明楼还没有吃晚饭。他看看表，时间还在巴黎人的晚饭点内，倒也不算太迟。

然后他拉开冰箱，不出意外地看到里面的惨状，但不得不承认，这一次是真的比之前几回稍好一些。冷藏里除了吐司牛奶鸡蛋，还有一桶五百毫升的香草酸奶，一桶喝了一半的两升装鲜橙汁，一袋只剩下三只的苹果，两盒橙色的小西红柿，和一盒沙拉菜，冷冻柜里的馄饨水饺也都充足。他检视了外卖餐盒里的菜式，在心里列出一份二次加工的菜谱准备开火。

他不想打扰明楼，于是去关厨房的门，走到门边上，听到明楼似乎是刚结束了一大段侃侃而谈，语调低沉又不失华丽，最后几声礼节性的道谢他听懂了，原来说的是英文。

他不太懂英文，当然分辨不出英文的口音，但他似乎是听人说过，英式口音里最好听的是来自英格兰南部的，伦敦、牛津、剑桥、伯明翰好像都在此列。于是他想，“美”果真是相通的，虽然不懂这门语言，却不妨碍他听出它的漂亮。

 

黄志雄才把鸡蛋、沙拉菜和小西红柿的盒子取出冰箱，厨房的移门就被拉开了。他转过身去，看到明楼拿手指勾着只空马克杯立在门口，眉眼间闪着一点毫不掩饰的惊喜，脸上又是一副理所当然：“猜就是你。”

“也只能是我。”黄志雄笑笑，从消毒柜里拿一只浅口大碗出来，开始拆沙拉菜和小西红柿的盒子，“或者说，你把钥匙还给过别人？”

“那倒没有。”明楼挑挑眉毛走进来，取过台面上的水壶倒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毫无动静。”

“才回来……十五分钟吧。”黄志雄拿过沥水盆将小番茄倒进去用水去冲，“你结束了？”

明楼点头：“啊，刚结束，准备趁热打铁去把报告写了，然后出来正好可以享用你的晚餐。”

黄志雄故意蹙了蹙眉：“你今天可没有按时吃饭。”

“会议延时了，本来预计会在晚餐点前结束的。”明楼坦然地点头，又抿着嘴笑，“不过还好会议延时，不然赶不上你回来做饭。”

黄志雄看着明楼举着杯子施施然离开的背影，突然想起一茬来，转身就去检查咖啡机和存豆，果然如他所言，没有喝咖啡，这点很好。然后他眼光一晃，突然看到角落里的酒柜。他有些怔住了，一时立在原地，也不知道为什么，左手关上了存放咖啡豆的壁柜门，右手就鬼使神差地拉开了酒柜。

酒柜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怎么可能。

几个月前他离开的前夜，虽然晚餐简单，明楼还是执意开了一瓶来自上世纪的波亚克的红酒，他还一时兴起一层一层指着酒柜里的瓶子讲品种和年份，讲每一只瓶子里的丰富味道和故事。是那样名贵的酒藏，在一个只在特定或特别日子里才会小酌两口，日常根本没有饮酒习惯的主人家里，这才几个月，竟然全部都空了？

黄志雄合上酒柜，看着柜门深宝石蓝色的玻璃内的灯熄灭的刹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身体忽然无可控地一阵颤栗。

没有别的解释。只能是酒柜的主人知道了什么，于是将家中所有的珍爱酒藏全部处理掉了。不过也是，这个人可以在接到自己电话的五日内就说服了外籍兵团总部和大使馆，安排妥当了签证，买了机票飞到伊拉克，转到科威特，毫发无伤地出入战地再回到巴黎，现在他会知道那些，无可厚非。

黄志雄努力平静下来，将注意力再一次转移回手底下的蔬菜上，看着水流重新冲进沥水盆里，身体里的某一处却涌起哀伤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