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恩

（一个莫名其妙的脑洞）

01.

Lotus书吧开在学校后面，从教职工宿舍边上的九门出发，穿过一条小街就到，隐身在一片两层高的红砖楼群里，位置偏僻难找。

沈剑秋第一次去那里是个意外。期末前有一个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课题，再两天就要汇报演讲，因为两本图书馆借不到网上买不到电子版本又不完整的绝版资料书，眼看就要交不上作业。导师在接到求救电话后想了想对他说，或许可以去Lotus书吧问问，那边这方面的书比较多，即便没有，那边的老板或许也可能有渠道找来。

时间已经很晚，沈剑秋想了想还是决定在半夜十二点踩着夜灯雨水走进那片红砖楼群，好不容易七转八绕找到那幢楼，看到已经闭门歇业的书吧叹了口气，转身要走的前一秒不经意抬头看到二楼窗户隐约还有些亮光，于是试探着敲了敲门。

敲到第三次的时候二楼窗户的窗帘开了一角，他立即朝上面挥手表示真的有急事。然后窗帘放下，一楼店面的灯被打开，一个高个男人抱着本厚书穿着地板拖鞋走出来给他们开门：“你有什么事吗？”衣着居家随意，头发一丝不苟。

沈剑秋把手机拿出来，指着屏幕上的两本书名给他看：“我是F大的学生，学博物馆的，因为一个课题实在是来不及了才这个时候过来。还有两天就是死线，但是这两本书哪里都没有，老师说你们这儿可能有。”解释完这一句还万分抱歉，嘴里忙不迭地说“打扰了”。

男人摇摇头：“没事，我睡得晚。”然后转身在书架上找，很快一左一右抽下来两本书递给他，很抱歉地指着其中一本道，“这是个残本。完整的也有，但不在店里，你明天早上十点以后过来，我可以叫人送来。”

沈剑秋已经千恩万谢，随手就把电脑搁在桌边坐下来，翻开书的瞬间才想到此刻已经深夜，一时坐在原地有些尴尬。男人不以为意，转身走到吧台把书放下就绕到后面给他倒水：“没事，你就在这儿吧，我睡得晚。平时这里都是开到凌晨两三点，只不过今天下雨，十一点多人都走光了，索性就关得早了。”

男人端过一个杯子给他，自己坐到吧台后面打电话：“阿香？阿诚还没睡吧？没事，不用叫他，你一会儿和他说一声，让他去我书房，把那本在加路塞尔桥旧书铺买的图鉴明天来的时候带来。对，他知道的。好，再见。”

男人身上的白色麻料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一边说话一边把那本砖厚的书打开，打电话的时候手肘尖支在桌上，眼睛盯着书页，手指无意识地把一张书签翻来倒去。在吧台射灯光束下的明亮光圈中，脸上神色温和平静。

 

沈剑秋翌日下午才到Lotus，进门店里只有两个人，昨天晚上的男人和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坐在一张桌前。他不太想打扰他们，于是在后方寻了张桌子也坐下了。

男人盯着男生作业纸皱眉头：“哟，荒诞派？你又从哪里抄来的？”

男生脖子一硬：“不是抄来的，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你自己想的？”男人失笑，“好，既然是你想的，那你告诉我，荒诞是什么？”

男生突然噎住，僵了几秒才往脸上堆笑：“我要是知道，大姐还会把我赶来向您请教吗……？”

男人摇摇头：“你呀……快点记下来。荒诞是什么，是无意义，矛盾，和失序。荒诞在比较中产生，也来源于人与外在世界的断裂，也就是一种存在与本质的分裂。卡尔维诺在写《不存在的骑士》的时候正值二战结束，欧洲的政治经济都非常动荡，人们对西方民主制度丧失信心，因而引发了多场文化思潮。无意义，无理性的动荡时局就是当时社会的荒谬体现。”

男生飞快地把字往笔记本上写，写完一段抬起头来喘气，刚好看到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的沈剑秋：“欸？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想喝点什么？”

男人循声转头，看见沈剑秋坐在那里朝他点点头：“你来啦，稍等，我去给你拿书。”语毕他站起来，拍了一下男生的头：“明台你好好看你的书。”

“我都记完了。”男生扁嘴。

“好，那你想一下，小说当中最能体现荒诞性的人物是什么。”男人挑着眉毛，边说边往楼上走。

那个叫明台的男生一脸生无可恋地斜趴着把小说翻开，书纸一页一页哗啦啦响，听得沈剑秋心惊肉跳，憋了几秒还是出声问他：“你们在讲《不存在的骑士》？”

明台瞬间来了精神：“欸？你看过？快快快快救我。”

沈剑秋哑然失笑，还是告诉他：“我看过，但是纯属消遣，刚才这个问题我真的答不上来。” 

明台“嗷”地一声倒在桌上，嘴里嘟囔：“又要被大哥砍死了……”

沈剑秋沉吟片刻，想了想道：“我记得主角是不是叫阿季卢尔福？他没有肉体却有精神，这就已经体现了本质与形式的断裂，应该可以是一种荒诞性的表现了吧？”

明台睁圆眼睛转过头去，张大嘴夸张点头表示感谢：“英雄，你是来拿图鉴的那位F大的学长吗？加个微信行吗？我下个礼拜要参加F大的自招考，文学这一块儿要补吐了，现在除了你没人能救我了……”

沈剑秋哑然失笑莫名其妙，却依旧摸出手机点开二维码递过去：“刚才那是你大哥？他都救不了你我能救？”

“就是要你把我从我大哥手里救出来啊。”明台一脸生无可恋，“原来一直是我二哥救我，可他最近忙着出国申请根本没时间理我。”

沈剑秋确认了明台的好友，刚想说什么，只见那男生飞快地一秒坐正，再一秒，刚才上楼取书的男人便出现在了楼梯口。

那日他在晚饭点前离开书吧，才走出门就看到男人和明台一起走出来，手里拿着那本专门给他从家里取来的绝版图鉴。沈剑秋突然意识到，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昨天夜里电话中那个被称呼“阿香”的女生已经前来看店，而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从书吧离开，不是等他用完书又是什么。

他在穿马路的时候和站在那里打车的兄弟俩又打了照面，过了马路后再转过头去，看到明台对着他的大哥嬉皮笑脸，男人对着自己小弟一脸的束手无策和宠溺。

那样的场面让沈剑秋心里突然生出的久违情绪不知如何用语言形容，他一面腹诽着明台的言不符其实，一面有些开始留恋那间书吧。

他回到图书馆打开电脑整理资料的时候，毫不意外地想起那个深夜穿着拖鞋下楼给他开门找书的男人。想起他坐在吧台后面打电话的样子，想起他手不持卷神不细思便信口说着作家文学流派历史背景的样子，想起他对着有恃无恐的小弟无可奈何的样子，第一次真切体尝人世烟火温情脉脉到底是怎样一番平实情状，又是怎样一种珍贵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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