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拉罕 [明楼/沈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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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设有 有些时间线的东西懒得考据啦 可能有bug



亚伯拉罕


1

沈剑秋被明楼送到巴黎的时候仍在高烧,一直处在半昏迷的状态。那是1949年3月底,春天在潮湿的上海才有些端倪。一颗子弹打断了他一根肋骨,肋骨的断骨又几乎刺穿了心包。沈剑秋在上海做了紧急手术,然后往北平转移,路途颠簸,药品也无法保证,他的伤口严重感染,有好几次随行的医生都以为抢不回来了。但无论是医生想着这是明楼嘱托的病人,还是沈剑秋的情况已经恶化到没有再坏下去的余地因而就这样刚硬地坚持着呼吸,体温高居不下,却总算还是熬到了上飞机。

他离开上海的时候,解放军还没有渡江;等他在巴黎的医院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上海已经解放了。沈剑秋被送到巴黎以后又做过两次手术,在医院里整整住了两个月,出院的时候有人递给沈剑秋一封亲自从国内带过来的明楼的信,然后带着他去了巴黎十三区的一处别墅里安顿下来。

沈剑秋在车上拆开信读。明楼的字带给他的冲击力令他将“剑秋弟启”四个字反反复复看了三遍。他熟悉明楼字迹里的一切细节,信封上的这四个字,深蓝色的墨水在一些转折处有几乎微不可见的顺着牛皮纸张纹路泅开去的细小痕迹。这四字写得几乎称得上郑重,亲切而郑重。

信里,明楼说在法兰西银行给沈剑秋开了户,里面存了一笔钱,用以支付他在巴黎的医药费,剩下的用作生活过渡期和应急的储备应当足够。沈剑秋在复旦大学和巴黎大学的学位证明他都已经准备好,若要在巴黎大学寻求一个教职,他也已经安排过。如果沈剑秋想去大学任教那么这是一条捷径,但如果不接受这个教职也完全没有问题。明堂在三年前举家带着整个明氏企业都移居巴黎,他也已经打好招呼,任何时候如果需要帮助可以去找他,直接说沈剑秋的名字就好,其他时候明堂不会来打扰他。另外,这栋别墅是明楼的私有房产,现在已经转移到沈剑秋的名下。这些之外,明楼必定知道沈剑秋真正关心的事情是什么,所以他一概不提:战争,情势,还有明楼自己。

而这封信上甚至没有一个落款,这种看似疏忽的事情放在从前于明楼而言几乎是不可饶恕的。可明楼只是毫不潦草地祝了他安好,然后空了两行,写下这样两个字:免复。

免复。沈剑秋将信纸翻过去,背面只有一个明堂的联络方式。明楼没有留下回信的地址,但沈剑秋如果真的要找回去,就算明楼改名换姓藏匿起来,沈剑秋是顶级的特工,他也一定有办法。明楼当然知道,所以他写下“免复”,这两个字背后真正的意思是,勿念。

沈剑秋再将信纸翻回来,又一次从头至尾读这封短信。或者其实他并不是在读信,他只是在看这些聚集在一起的字,几乎是他这一年多来见过的最具体的一个明楼。

他上一次见到明楼是在1948年2月10日的凌晨。这是一个情绪泛滥的无意义的约定,但约定立下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合理,毕竟多少年活在伪装之下,难有喘息的时候,再不让情绪有个出口,人都不用做了。赴约之前沈剑秋被一些事绊住,让明楼在江边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沈剑秋来得匆忙,一身制服,大衣都没来得及穿上。他真切地感受到寒冷,于是担忧明楼被冬天的江边的风吹到头疼。沈剑秋问一句,明楼就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那时他们周身光线昏暗,可明楼脸上的笑意分明,沈剑秋只是简短地愣神,手里就被塞了一副还带着体温的羊皮手套。他们静默无言地站在黄浦江边,看天际处开始隐隐泛白,互道了一声新年快乐,而后说了再见。这所谓的情绪的出口也是如此克制。

沈剑秋将信收好,侧着头看向车窗外,他看到塞纳河水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耳边有轻微鸣响,脑海里竟全是黑暗与寒冷笼罩下的黄浦江。那一夜,他和明楼在黄浦江边是为了庆祝新年。没有许下特定的新年愿望,是因为他们将自己投身在那个更大的愿望里,抗争,斗争,不惜一切。自从1939年他们一起从巴黎回到上海,这个更大的愿望,或者说信仰,早已变得不再具体。年复一年地他们学会了不去期待,是准备好了将自己的一生投掷进去的,但他们一直都相信。

所以当沈剑秋在这片繁华和日光里想起上海的昔日繁华和他未能得见的战场,想起全部的因果,才觉得恍惚。他生在动荡之内,一直活在天翻地覆之中,一夜之间的消亡都是常态,但他最关心的,他以为自己注定会成为那场翻覆的一部分的那些,却在无意识的层面上将它度过。

在那个高度的层面上,似乎一切都开始与他变得疏离而无关起来之后,沈剑秋只剩下一个他无可分割的连结,然后他发现自己其实早已做好了再也见不到明楼的准备。

 

2.

所以当1949年深秋的一天,他突然见到明楼就那样披着一身的夕阳站在这栋房主已经是沈剑秋的别墅的花园侧门边上,沈剑秋才感到惊讶。沈剑秋的确很少感到惊讶。他立在原地,看明楼背着手打量那片落叶铺陈之下的草坪,然后第一次发觉巴黎的秋天也可以是萧瑟的。

明楼转身和他道好,几乎是多少年来的平常样子。他告诉沈剑秋自己将要离开上海去北京,沈剑秋听了点点头,发现明楼比1948年新年的时候又瘦了一些。他们1937年在巴黎认识,他是他的学生。那是明楼精神最好的时候,身形也饱满。后来回国,沈剑秋成为明楼的秘书,眼见着明长官熬出越来越多的白头发,一边心疼一边却还是忍不住笑他的身形怎么反而再宽了两分。直到1943年明楼生了场病,整个人于是突然瘦削下去,再后来便是怎么养都回养不来了。

从回国到抗战结束之前的这段时间,他们二人所有的工作内容都是重合的。这种重合带来的亲密性与两个特工的极度理性不断拉锯,终于在某个深夜从内部破碎,如同蚁噬而溃的壁垒。那也是一个深秋,刚完成一个任务,两人都带了一些小伤。没法明目张胆地回去明公馆,就去了沈剑秋的公寓。是他们为人最脆弱的时刻,互相处理完伤口就突然无法扣上衬衣的最后一颗纽扣。平日的默契和二人脑中还未散去的枪声一起压上来成为末一颗砝码。汗液与血液在几乎全部散了的纱布绷带之下一起泅开,房间里还有酒精的气味久久不散。他们的脸上全是泪水,从未有过的狼狈和欢愉。

抗战结束之后明楼被调去南京,虽然后来又被调回上海,但他和沈剑秋一人在第二厅另一人在第三厅。公务如此,生活就几乎不再有交集。工作的时候少不了听到对方的名字,但正是人与人长久的不在一处了,他们因而有时会觉得这种持续存在也终将被证明是一场幻觉。

直到此刻。多年之后他们再次触碰到对方的身体,所有仿佛早已游荡在空气尘土里的记忆瞬间归位。皮肤,肌肉,骨骼,血液,神经,他们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完完全全地记得对方。归位带来一种确认,仿佛是对这二人迟到多年的奖赏。他们从不曾向这个世界索要什么,但这仍是他们应得且值得的奖赏。

虽然明楼比沈剑秋大了足足九年,今天的明楼仍然属壮年,只是沈剑秋还是在这个人的壮年里看见了一些衰老。可是此刻,明楼的刘海乱七八糟地散下来,这就让他在影绰与气流里年轻回去了十岁。

沈剑秋离他太近,鼻息温热地融在一起,所以觉得明楼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纹路都模糊了。他们身上有几处彼此根本不知道的疤痕,看一眼就知道都是九死一生,所以没必要再问。他们赤条条地凝视对方,有一种使命完成的错觉,但他们都清楚事情不是这样的。明楼身上积压了太多疲惫,那一夜居然可以不受时差困扰。就在明楼几乎睡去之前,他接近无意识地对沈剑秋说,他愿意就这样死去。

翌日清晨,沈剑秋靠在床上,看明楼显然是战士的伤痕累累的躯体,一件一件地穿上衬衣西服,有一个瞬间仿佛时间倒转回流,立在眼前的分明应当是1937或更早的明楼。

同一日的傍晚,明楼将一身西服衬衣以及皮带袖扣领带,从头到脚全留给沈剑秋,自己换上中山装离开巴黎,飞往北京。

 

3.

1955年1月,明楼最后一次给沈剑秋写信,信里只言片语只是传达问候,丝毫不曾提及有关自己的任何。

1955年5月上旬,沈剑秋在巴黎大学经济系的办公室里收到明楼被捕的消息。当时的巴黎下着罕见的暴雨,空气湿度让他心脏不适。他将薄薄一张纸收进抽屉里,而后决定等。

1975年起,沈剑秋再也收不到任何有关明楼的消息。

1982年的冬天,明楼回到上海。他在一个深夜来到外滩,没能等到黎明,黄浦江上吹来的风就令他头疼得几乎栽进江水里去。

1990年,明楼回到巴黎,随即收到沈剑秋在1979年因心脏衰竭去世的消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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