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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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有那么一瞬间，明楼字句里带出的吴语尾音还悬晃在空中，沈剑秋看着他说话时脸上的笑意，即觉得自己心脏深处有什么东西正源源不断地渗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迅速，最终汇成一股流，温暖而汹涌。

他不想去算已经有多久没人和他这样说过话。说实话这些年他也未曾在意过，仿佛过去机体空虚而不察，却在迅速充盈起来的此刻幡然醒来，然后就无比欣喜，当然也无比感激。

沈剑秋下意识地站起来答话：“很顺利，赶上了。”再感谢了那两本堪比雪中送炭的书。

明楼摆手：“没什么，赶上就好。”

趁着大哥转身和明诚再说话的间隙，明台抓紧时间凑到沈剑秋边上：“剑秋哥，什么叫托里斯蒙多对阿季卢尔福是精神上的弑父？”

沈剑秋失笑，转过去低声答他：“因为托里斯蒙多没有真的去杀了他。阿季卢尔福是托里斯蒙多一直以来的崇拜或模仿对象，可当朗巴尔多赞扬他时，托里斯蒙多又否定了他。”

明台还想再问，明楼已经转回身来，眼看着明诚收拾了电脑往楼上去，只好转移话题：“阿诚哥干嘛上楼去啊？”

“你这么吵还让不让阿诚好好写文书了？”明楼扫他一眼，“坐吧，笔记本拿出来，说说看。”

明台挑一个正对沈剑秋的位置坐下，继续装傻：“说什么？”

明楼竟不急，慢慢一字一顿又说了一遍题目：“托里斯蒙多身上俄狄浦斯情结的荒诞性。”

明台脑子活，照着沈剑秋在电话里说的想了一路，这会儿迅速解释了两段关系。讲到第三段时明显底气不足，顿了顿还是继续：“托里斯蒙多和阿季卢尔福的关系，是一种精神上的弑父。”

说话一打磕绊明楼就听出来，趁明台换气直接打断他：“讲讲看，为什么阿季卢尔福是托里斯蒙多的父。”

明台之前没来得及问，此刻眼神四处乱飘，最终去还是停在沈剑秋脸上。沈剑秋耗尽平身所学给明台比口型，他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突然醒悟过来：“……哦！因为，因为阿季卢尔福对他来说是有一种榜样关系的。”

自家小弟的小九九明楼早就发现，一时懒得戳穿，只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没错。这里的父子关系可被视为有密切关系，继承关系，或者是接近的，其中一者对另一者有榜样性作用的两者。所以托里斯蒙多对阿季卢尔福的质疑可以算是精神上的弑父。那么再谈谈，他们明明这么像，为什么互相排斥？”

这下明台也不掩饰，看之前明楼不提这茬，便直勾勾盯着沈剑秋。沈剑秋叹口气继续给他模口型，直到自己几乎要站起来恨不得凑到他耳边去的时候明台终于领悟，巴掌一拍桌子：“投射效应？”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投射效应？”明楼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明台直接傻住，又去看沈剑秋。沈剑秋却耸肩摊手表示爱莫能助，没法解释，如果继续一个一个模口型，估计得猜到明天。

明楼看着小弟绝望眼神终于忍不住：“别问人家了，写吧。当一个人内在冲突过多的时候，他往往就会将它们投射到与他相似的人身上。就好比阿季卢尔福，他追求完美的理性，托里斯蒙多也是如此。但不同的是，托里斯蒙多有身体，是物质上的存在，也因此能产生在完美理性看来并不完美的情感，比如愤怒，比如嫉妒，原始冲动，等等。这就是他嫉妒并否定阿季卢尔福的重要原因。”

伏案的人一边飞速写字，口里还忙不迭地表达崇拜：“大哥你真是我的偶像。”

“少恭维我两句，多用点脑子记。”明楼一支笔在手里颠来倒去，说一句话还在明台脑门上敲了一下，笔杆接触脑壳声音清脆，“而实际上，托里斯蒙多所弑的父，也就是阿季卢尔福，它是不存在的。同样，他所追求的也是一个自己永远无法到达的理性高度，因此他的这一做法毫无意义。”

这一句话音落，明楼的手顿了顿，那支笔啪嗒就落到桌上。沈剑秋看着他的手指僵在原处，保持着水笔掉落时的姿势。他背对着他，脸上神色毫不得见。

过了一会儿，明楼重新把笔拾回手里安安稳稳拿着，然后声音再起：“给你总结一下。俄狄浦斯的本质是命运的不可抗拒和人类的有限性。回过头来看托里斯蒙多，他的命运给他开过几个玩笑，让他弑父娶母。但他娶的母是一个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养母；而他弑的两个父，一个不存在，另一个则违背了人类道德的真理正义，并不是命运迫使他走这一步，而是他自愿选择的结果。同样，俄狄浦斯在知道了自己命运后选择抗争，但无论他如何努力，最终还是失败，这是他作为人类的有限性。托里斯蒙多呢？他的弑父娶母看起来与俄狄浦斯类同，实质上却并不带有它的悲剧性。”他顿了顿，等明台写完，再问道，“所以呢？”

明台不得已抬起头来，直接把“懵”字挂在脸上，下意识地问出一句：“什么所以呢？”

明楼气结，卡了一会儿还是提示他：“昨天不是说过么，荒诞是本质与形式的一种断裂。”几乎已经将答案讲出来。

明台依旧一脸茫然僵在那里，下意识瞟了眼沈剑秋，见他也在思考，心里顿时多了几分说“我不知道”的底气，结果刚撂下一句“剑秋哥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沈剑秋的声音便响起来：“啊，我明白了。所以，卡尔维诺写作的时候，把托里斯蒙多的人生行径描写为表面形式上的俄狄浦斯悲剧，但在每一桩弑父娶母的事件背后，它们的悲剧展现都是落空的，由此形成了一种本质与形式断裂的荒诞剧效果。”

明楼转头看他，眼里有笑和赞许，毫不意外。

“卧槽，剑秋哥，你别告诉我你是学外国文学的！”明台只仰着头看他根本顾不上写字。

“我也是才想明白。”沈剑秋被明楼目光晃得不好意思，略摇摇头，“我学博物馆的。”

明台仿佛找到了一个新偶像用来崇拜：“卧槽，剑秋哥你不学文学简直浪费人才。你去修个双学位吧，闭着眼睛都能过。” 

“你少操心人家好好写你的笔记吧。”明楼抬笔再往明台头上狠狠一敲，没想直接引来小弟炸毛：“大哥我都是被你敲笨的！”

 

饭点前明楼接个电话，明镜办完事已到餐厅。他赶明台上楼叫明诚，自己转首问沈剑秋：“要不要一起来吃饭？”

“哦谢谢。”沈剑秋合上图鉴，准备把它插回书架，“但是今天不了，我答应了妹妹晚上请她吃大餐，她今天刚考完。”

“那行，改下次。”明楼点头，再指指他手上的书，“喜欢就拿回去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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