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凌远/蔺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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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

 

从前他一度以为思念不过如此。

 

上一次见他是一个晨末午初,夏将尽秋未至。阳光炽烈,从大面积的落地玻璃窗打进门诊大厅,铺散在大理石地砖上,又明亮又耀眼。

那时他看着人远远走来,完全不记得与他的那场告别已经多少年过去。那么聪明的人,有一天竟然连简单的数字都计算不清楚,但好在记忆尚佳,所以还是觉得熟悉。他记得他的样子,大脑记得,心脏记得,身体记得。

 

他们对上眼,穿着白大衣的人倒是先反应过来的那一个,他随即朝他走过去,衣角猎猎带风,脸上挂个浅淡的笑:“好久不见。”

“Hi.”他总算回神,收起手里的扇子,刘海在光线中以他不知道的方式披挂着熠熠颜色,“别来无恙啊?”

“好不了了,倒也没在变坏。”他坦诚,又笑,“你怎么样?”

他不置可否:“听说你去年还做了个胆囊手术?”

“你怎么知道?”他表示惊奇。

他们许久不曾联系,即便这个圈子够小,即便被动刀子的这个人是他,一个胆囊切除术还是太鸡毛蒜皮得毫无传播价值。

“哦,刚碰见了李睿,聊了几句。”他摆摆手,“有些仓促,没聊清楚,他随口提了一下而已。”

“胆结石,嫌麻烦,直接做掉了。也不是什么事儿。”他低声道,语气漫不经心,随即又蹙了蹙眉,“这几年一直没听到你的消息。”

“江湖郎中嘛,自然揣着个执照走江湖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消息当然没有城市网络里传得快。”说话的人脸上飘起笑来,他一笑,就又像他自己了,“喜洲大理,阿勒泰昆仑山,林芝日喀则,都停留过,但都不长,倒是在德令哈住了三年五个月。好地方。”

他被他脸上笑意晃了神,有什么东西从他眼角褶皱里漏出来。原来都已经不年轻了。他平时太忙,自己觉不出来,却在这人的身上看到了时间:“倒真成了天下第一蒙古大夫了。”

“天下第一不敢当,第二吧,第二。”他拱拱手。

他的眼睛里还有当年几分跳脱神采,这让他有了几分安心。他刚想说什么,又被打断了。

“本来想晚上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中午就碰到了。你两个小孩儿的周岁宴,给我加个位。”他顺势和他告别,“走了。”

他一愣,看着长发人背影没入室外光线,才意识到什么似的转身。背光,他顿了顿才看见她站在身后。

 

那天夜里他才走进酒店,就远远看到他的车走出去。旁边的昔日同事告诉他,急诊,得回去。他想了想,把怀里红包取出来给她,摆摆扇子,也走了。

很久以前就定好的行程,无所谓早一天出发。这一次他走得更远,穿越国境线,定居在喜马拉雅的另一山脚,看到神迹一样的日出,突然想给他写信。他想着,或许思念不过如此。但他感慨自己为人的长情。

他给在西西伯利亚的老爷子发去一张明信片。已经投递出去离开邮局,他想了想,又折返回去买了一张,回到家才添上另一个人的名字。但是他很快忙碌起来,日后又搬了几次家,从山脉到水道,从沙漠到森林。看遍了天与地,水和山,最后他又一次回到德令哈的草原,整理物件的时候才翻到当年随手夹在一本厚梵语辞典里的明信片。

他吹着风,透过糊了一脸的刘海看到草原尽头所剩无几的晚霞,听到模糊的长调。他在这里住过那么久,所以懂一点蒙语。他知道那歌里唱的是牛羊和湖泊。

然后他想起几句海子的诗: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走在路上/放声歌唱/大风刮过山岗/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他一直自觉清理一些自己和原有世界的联系,可他也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待。他以为,思念不过如此。

后来终于有人给他打电话,说他,也说少年时候的光阴。然后说,八年同学,真希望你来,和大家见面,再讲一讲过去的事。

他当然答应。然后坐上巴士,再转乘火车,终于坐上飞机。他知道那无非一场仪式,他到与不到,并不会让那个人再得到些什么,或失去些什么。他和昔日的同事说话,也和他说话,认真又随意地描述了他的前半生,为他所熟知的半生。

没有人知道他自私地昧下了一些细节,除了故事的主人。但是他确信,在自己看不清楚的那个方向,那人会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那是青年时候的单调生活里,撇开烟火之上,比柏拉图还亮的闪烁星群,到来总是意外,数着秒一般去得也快。可他的记性实在太好。他记得每一粒星子的出现和消失,它们划过的轨迹,转向的契机。

然后他又一次不做停留,很快离开,一路高铁火车,从一条轨道换到的另一条轨道。他不是在逃离,虽然不必再等待。他走过江河丘陵,看一些见过没见过的世界,以为自己只是思念。

但,到底是思念加深了爱,还是爱带来了更多的思念。他那么聪明的人,有一天也会有想不明白的事。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

 

他发现,终于,那些他留下来的痕迹,是真的数之不尽。或许不算深刻,却都躺在灵魂里。

他发现,爱屋及乌原来还能够这样用。

他反复地想象那些和他有联系的人如今是在怎样生活在世上。他用一把柳叶刀抢回无数生命,用一双角膜让两个人能又一次看见阳光和雨水,用一颗心诠释两个简单的字,用所有的专注和精力留下一些或许很快就被湮没的历史。最后,他用自己的身躯完满了使命般的归宿。

他因他而知道了爱,也似乎看到了永恒。

从前他一度以为思念不过如此。只是,最后一次见他,那人一身白大衣,立在铺天盖地的日色里,实在太耀眼。

从前他不会明目张胆写“忌日”。只是,天遥地远,万水千山,有粗粝的雪,有温柔的月色,白茫茫一片,很干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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