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08

一个目录 春野

01 02 03 04 05 06 07



08.

距早查房还有半个小时,室外开始变得不那么安静,医护的脚步声来来往往。开始有学生频繁地来敲门,给庄恕送各种各样的文件和病例,走进屋里,看到正在收拾餐具的贺涵就和他打个招呼。

一开始有人悄无声息地好奇,直到后来,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接收了这件事,他不仅仅是庄教授的朋友,更是庄教授的家属,再精确一些,他是他的爱人。

医院里反倒不会有人在意这些。这种工作在一定程度上会让他们更多地去珍惜任何一点真挚的情感,而如今的医生,年纪轻轻就有家室的更少之又少,喊冤喊羡慕好像都没有出口。

庄恕看着还没有离开意思的贺涵有些好笑,站起来将窗帘拉上屏风展开,使唤贺涵帮他锁上门,自己去后面将身上的刷手服换下来。他穿着衬衫西裤皮鞋重新拉开窗帘,收了屏风,看到贺涵依旧坐在沙发上看他,没有玩手机,没有碰电脑,安安静静地,一句话都不说,眼光里居然有点恋恋不舍。

“还不去上班啊?再不去路上该堵车了。”庄恕从衣架上去下白大衣,拎着领子一抖一展,刷地披到自己身上。

白大衣被阳光衬得几乎透明,他看着正一颗一颗系扣子的人,有点走神,然后道:“嗯……case什么时候写在哪儿写又没关系。”

那就是还不想走的意思。庄恕检查了名牌和笔,把听诊器塞进口袋,到贺涵旁边坐下来:“什么情况?我一会儿要去查房了,查完房上午还有两台常规手术。”

“我觉得,怎么有点,越来越爱你的意思……”贺涵一句话出,为自己没有高级感的语言表达感到绝望,放弃般仰天笑起来。

庄恕也笑起来:“到底怎么了?”

贺涵顿了顿,还是说了:“你凌晨走了以后我再睡,就一直做梦一直做梦,梦到去香港出差,回来家里干干净净,家具都盖上了,没人住似的,汤圆也没在。我就找人啊,怎么也找不到,从二楼往下一看,就是你拖着行李往外走的背影。我想喊你来着,结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着急,我就又喊了一次,还是没声,就把自己急醒了。醒来以后一摸边上,空的,凉的,你又是真的不在,吓得我……直到听到外头汤圆在那儿嚎,我才想明白,哦,可能真的是做梦。”

 

“真的吓到了?”庄恕沉默了几秒,轻声问他。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贺涵还是承认了:“是。真的。”

庄恕于是不说话了,他只是认真地看着身侧的人,他叫贺涵,身上的气质独特得只能归属于他一人。他通常理性,强势,热情,但是他也脆弱,敏感,惊慌。这些都是他的真实和他的完整,也是只有在庄恕面前才毫无戒备地展露出来的所有面向。

这些繁杂与丰盛让人喜悦,却也让人忧虑。庄恕看到贺涵不加掩饰的后怕,心里有细微自责。他知道贺涵并非一个全凭逻辑行事且意志单一的人,在坚韧的灵魂以及强大的躯壳之外,他的身体里必定还有某处,以一种竭尽全力的方式蕴含着的同样力量强大的漩涡,那是他的塌陷。庄恕知道,彼此过往的经历,是让两个四十岁的人以至于到了今天在一段关系里所需最多的无非只是稳定的原因。而这种稳定,需要有序的确认和频繁的表达,才足以抵抗内里外在无时不刻的拉锯。

“我也是这段关系的一部分,因而全部的感受和你如出一辙。”于是他伸展手臂,用力揽过贺涵,呼吸相衬,给了对方一个长达十几秒的拥抱,“我爱你,而且同样的,正越来越爱你。”

贺涵的西装外套上留着一点男士香水的味道,几天前见客户穿的这一件。但只是一点,不陈旧但略久远的雪松的后调,隐约匿在挺拔衣领后面。而庄恕身上的白大衣全是84消毒液的味道,一个拥抱,气味环绕,铺天盖地,贺涵却有些耽于其中的意思。

睡梦中莫名其妙的惊惶被安抚妥当,目送庄恕领人查房消失在走廊尽头,贺涵才慢悠悠地回去提他带的餐具和电脑。

在家时他偶尔也有疑虑,怀疑当下一切美好与幸福的真实性,怕这是个庞大幻境,希腊神话里半人半羊的牧神潘吹着排箫催了眠。庄恕一旦看见就会安慰他,表达很盛意很真诚,但贺涵知道自己的爱人几乎有着和他相同的忧惧——即便如此,彼此的安抚总是一直在奏效的。

所以他以为,对于凌晨里的半个梦境,他在医院里坐了这一个半小时,就应当算是一个落停。他从门诊大门走出来,绕远路走去停车场,太阳很大,他心情不错。但是贺涵似乎还是忘记了,自己此前几乎从不出错的预感与直觉。

 

第一医院要建创新技术研究中心,过审批找funding是关键。过审批相对好些,在卫生局几个管事的领导那儿,凌远曾经是他们最好的学生,而最好的学生总是受到偏爱的。无非就是勤勤恳恳地多拜访,多阐释,做PPT和开会的事。

但是funding——这么大的项目,一个技术的投入就是六个零的美金计价,一个谭宗明能投的数目显然不够,至少需要两个。只是第二个谭宗明怎么凑?哪怕凌院长神通广大人脉再厉害,还是需要一桌一桌地把钱喝出来。

今天晚上在外滩,包间落地窗外就是黄埔江水,江岸的建筑,建筑上的彩色灯带,LED屏,成片成片映到江面上,再被波纹悉数打碎散开,影像迷离而暧昧。

不远处是外白渡桥。过了这座桥,再过吴淞口,黄浦江就正式汇入长江。白酒一杯一杯往胃里灌的时候,最开始的辣与烧灼过去,继续喝竟让人觉得那液体彻骨寒凉。然后凌远就开始想像自己正好像痛饮长江水。神思还清明,倒是胃里痛得太久,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终于允许自己低头走神,才将视线挪开,就看到手机屏幕上庄恕的来电正暗下去。他解锁手机,看到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庄恕,恰以此为借口,举着手机出门,打算给他回电话。

一边拨电话一边问服务员要了一杯温水,庄恕没接,但凌远终于找回了自己胃里的知觉,下一秒的反应就将拳头狠狠抵进腹部,趁痉挛的间隙,他几乎逃似的进了洗手间。他听到654-2在药瓶里清脆碰撞的声音,这是件好事。

凌远将玻璃杯搁到洗手台上,自己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药瓶,想也没想就倒出两片塞进嘴里,再抓起杯子直将水喝尽。再过了几秒,他觉得疼痛开始变得能够忍耐,因而试图直起刚才下意识两手抻住台面的身体。他一动,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侧一直还有另一个人,似乎是刚吐完出来漱口的。

两个人在这种境遇中最狼狈的时候相互遇见,很难装作若无其事,于是下意识抬头对视一眼。凌远还没决定是否应该尴尬地点点头,却突然看到对面的人原本已经喝得迟钝的眼色突然有了反应,视线聚焦,然后嘴唇开阖,他叫出了他的名字:

“凌,凌远?”


tbc.

评论(58)
热度(123)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苇恩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