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09
09.
程皓其实没怎么想过如果有一天，他和凌远遇见了，将会是怎样一种场景。毕竟上海太大，和规整的北京是截然不同的样子。他当时决定来上海已称不上冲动，甚至还算某种意义上的深思熟虑。虽然他从来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只是一堂课的交集竟让他念念不忘至今，几乎将个中情绪和时间揉碎了当成饭吃。
多少年前，凌远还是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知名学长，有着与年纪和身形不相匹配的姿态与专业。他那时太瘦，肩线合适的衬衣也不合体，空空荡荡挂在身上。他在黑板上画图，将衬衫挽起到手肘以上，露出好看的小臂线条。他在黑板上写粉笔字，中文英文都好看。
程皓第一次见他，凌远已经从少年天才成长为青年精英，专业成熟，前途无量。再听到他的名字，凌远已经是系统内最年轻的三甲医院普通外科主任，去过德国美国，一边工作一边拿学位，全部高分毕业，论文与手术录像成为教学范本。再后来他越来越频繁地在系统外听到他，也看他的采访和报道。对了，还有几个月前在酒店大堂的那最终被确认的一瞥。这是他熟悉的凌远，他的姿态与权威，可他们并不相识。
他们在南方与北方的两座大城市各自长大成人，他的历史他无能触及，他的过往他无法也从未想过追逐。他接受的教育与如今的工作他全部了解，彼此却依旧相隔甚远。他一如既往地喜欢他甚至喜爱他，哪怕在多少生活里密布的轨道与缝隙中穿梭沉浮，大多时候他也几乎忘记了自己来上海的原因。
太清晰也太复杂，仿佛一种enigma，神秘，而且没有破译的出路。
高级私人牙医、根管小圣手，大三甲医院院长、普通外科专家，他们的世界看似有重合，但其实天地之别。程皓早就想过，他们唯一的交集恐怕最终也只能停留在那堂《实用外科学》上，又哪能预料到今天，在这样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境遇碰见。
太近了。合理的反应本该是点点头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门就谁也不认识谁，但是真的太近了，意识本能先理论逻辑做出了反应。
“我们认识？”凌远诧异，显然正在努力回想，最后不确定地说，“是哪位的家属吗？”
程皓直起身笑了两声：“没。业内谁还不知道你呀。”
“哦，也是医生？”凌远想迅速结束这种尴尬而清奇的寒暄，但眼前这个人的刘海厚实地盖下来，除了看起来又扎又闷，竟然还有点莫名得乖。
“我是牙医。”程皓扬扬眉，“这勉强也算业内吧凌院长？”
“什么叫勉强？”凌远失笑，眼光四下里扫了一圈，应该没有别人了，“也来应酬啊？”
“五把治疗椅，一把70万，总得来喝酒。你呢？”一句话出，他立马意识到什么似的自己接上来，“你的数目肯定比我这小诊所大得多了。”
凌远等他自问自答完，也扬扬眉：“套路很懂嘛。”
这一叹倒叫程皓一愣：“啊？”
“我见过很多医生，都对金钱利益计算嗤之以鼻，还有那种对这些东西趋之若鹜的，有的被吊销了执照，有的进去了。”凌远平平淡淡说话，仿佛事不关己，“但是当下这个社会，理想都是被标价的。你想折中似乎也不行，这个行业好像特别讲究纯粹。多矛盾啊。”
程皓听懂了，心里一顿，不敢看凌远眉眼，眼神飘了飘，很快又开口：“那他们嗤之以鼻还不是因为有你罩着才有那个底气嗤之以鼻嘛。我不一样啊，没办法嘛，自己的小作坊，还不就得自己出来喝酒。”
凌远被逗笑，有些玩味地看着他：“你还知道点什么？”
程皓怔了怔：“啊，你真要听？”
“说说看？”凌远大笑，“像算命的。要给钱不？”
程皓也笑，笑完却正了色：“你长年一天就睡四个小时可能更少，最多不会超过六个小时，一周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办公室或手术室过夜。作为消化外科的专家却有点讳疾忌医，给自己开药也只有654-2，永远不记得上次正经吃饭是什么时候……”
凌远一边听一边有意在自己身上找一些印证，顺着对方视线一低头才看到还攥在手里的药瓶，顿了顿，打断他：“这你就错了，我记得上次正经吃饭是什么时候，就昨天中午，在卫生局吃的盒饭。”
程皓被打断的当下有些懵，竟还略显沮丧地闷头洗了把脸，然后笑着指了指凌远手里的药瓶：“分我一片儿吧，我也胃疼。”
“654-2是处方药，我自己开的。你牙医又看不了胃病。”凌远几乎是在端详程皓的脸色，但洗手间的光线不算好，两人又都喝过酒，他有些吃不准，于是试探着开口，“还能忍吗？还能忍就再忍忍，这种解痉药别乱吃。下次挂我号，给你看看再开合适的药。”
“好吧，那我回去了。你都痛成这样了，也悠着点喝吧。”消化外科专家凌远——程皓有些动容，心口堵着一团沾了水的棉花，有些呼吸不畅，转身欲走前又突然想到什么，于是从口袋里摸出名片夹，抽出一张递过去，“这是我的名片，要看牙检查什么的找我呀。”
凌远表示礼尚往来，也递过去一张名片：“现身说法告诉你，胃病还真不是小事。”
五分钟前，庄恕因联系不到凌远，作为大外科主任，做主批准了院前医生又一台无麻醉手术。这位出院前的医生，第一医院急诊科，蔺晨。入职两天，他就做了第二台院外无麻醉。上午凌院长才在全院大会上又强调了一次的流程规范与操作规范，迅速随风而逝。
五分钟后，庄恕坐在手术中心休息室的椅子上半天没站起来。方志伟在一边坐立不安，试图劝说他回去休息，至少稍微躺一下也好。
庄恕摆摆手，要过一瓶葡萄糖，勉强咽下两口，终于站起来往手术室走：“我去躺着，这手术你来做？”
碎玻璃片穿透肺叶和心包，没人做得了，除了庄恕。
“可是你才吃了药……”方志伟还想挣扎。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病人现在暂时稳定，再等十几分钟半小时也没问题。急诊手术排不过来的时候他也是等得住的。”庄恕摇摇头，一边刷手一边说话，脸色是不健康的青白色，“实在不行我明天就请假了，但现在我半小时后感觉更糟了怎么办？还是赶紧做了吧。还有，这件事别往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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