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野 02 [贺涵/庄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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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02.

江南的冬天没有北方的肃杀,不会让风一吹,树叶就大片大片往下掉,直至进入一个更深一些的时节,四处便都是光秃秃的树杈。在这里,十二月中,行道边上的树大多都还是绿的。只是那些绿灰蒙蒙的,并不活泛,似乎也是为了应景。

雨下了一夜,天色转明时才堪堪停止。雨虽停了,天却是阴的。空气凉而潮湿,地面上也全是一片一片的水印。贺涵这时候出门,抬头望望天,丧失了时间感。明明已经接近正午,怎么看起来还像是清晨六七点钟的光景。他在拉开车门前无意识地顿住,看了看周围方才醒来,然后有意让这些东西在身体里过上一遍。水渍让家门口的那片大理石地砖的颜色往更暗的灰色里去,他的车窗玻璃上黏着三五片片夜里风雨刮下来的树叶。

贺涵的生活里不乏各种繁冗的仪式,所以就有那么一段时间,捕捉仪式感对他而言变成了一件不那么有趣的事情。但是此刻,他抻抻肩膀,像是去迎接一件于他而言陌生,且与以往所有的未知都不甚相同的事情。

日后他也会回想这一天,偶尔嘲笑自己的矫情。但当他很快在脑中看见一切有关这一天的细节清晰铺陈的时候,他又将开始感谢自己的矫情。他记得每一分当下的季节、天气、温度堆叠在一起继而施加到他身上的沉闷;也因此记得他第一次见到的庄恕,白大衣下是一件浅蓝色的衬衣,干净,清明,足以让人看到天晴。

 

贺涵抵达仁合心胸外科的时候上午的门诊已经结束。他看了看墙上的显示屏幕,十二点二十分。电子时钟下只有一个专家门诊还亮着,庄恕主任医师,剩一个等待的号。他正对着那间诊室门口坐下,perfect timing。

最后一个病人离开,贺涵走进诊室。初次见面,但因为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所以只需要打个招呼再笑一笑,就能迅速建立起几分平生的熟络。

庄恕不是清贫的医生,他是隐形富豪。虽然过去近二十年间他都将自己沉浸在临床医学领域以内,但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nerd之流。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出谭宗明口中“漂亮地开屏”在贺涵身上的具象展现。

夹克,衬衫,手表,皮鞋。坦诚的张扬。

这个人身上有得是那种足以将他周边的一切都打得黯然失色的鲜亮光芒。医生做得久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但从穿上白大衣的第一天起,庄恕就尽力学着将疾病与人本身割离开来,因此渐渐的就不再对人下定义,这是他的职业习惯。只是今天,他看着贺涵走近来,居然迅速做了一个主观判断,他无端得令人喜欢。

……哦,令庄恕喜欢。

 

“良性恶性只看片子的确不好说,如果着急,可以做皮下穿刺活检来确认,但我觉得没必要多疼一次。都是要切的,术中送去做活检很快。不用大开胸,胸腔镜做,并发症少,术后恢复也快。”

庄恕把视线从读片灯前转回来,CT片和原病例一起装回塑料袋里递还给贺涵,在电脑上给加了号,化了贺涵的就诊卡一边写病历一边说,“你平时不吸烟吧?那可以的话就尽快来住院,术前检查都要重新做。方便的话家属一起来,检查结果当天就能出,效率高一点就把术前谈话也一起解决了。”

贺涵伸手接病例和住院单,两人的手指不小心擦过。贺涵的手是凉的。是冬天没错,但医院里的中央空调运作良好。再一抬头,他们的视线恰好对上。

刚进门时他们有短暂的寒暄,但那也只是寒暄而已。然后庄恕的视线就不停地在病例与CT片上游走,问诊,判断,说话做事双线并行。直到此刻他才终于认真看到贺涵,从五官到鬓角,能为人所见的每一个细节里,除了天生的漂亮就都是经过修饰的精致。

他现在说着“谢谢”,点头的幅度正合适,瞳孔里放出来的笑意也恰到好处的得体。只是合适,只是得体,却没什么情绪。

庄恕意识到方才指尖擦过的一点凉意。这点凉意让他觉得贺涵可能是在掩饰紧张。作为医生,他的职业经验告诉他片子上的这个肿瘤百分之八十五以上是良性的。但因为那剩下的百分之十五,他当然不可以告死患者来自他的估计。

他想起昨天谭宗明讲贺涵时用的两个词,没完没了,滔滔不绝。可从进门开始,作为病人,他相当安静。于是庄恕再开口道:“那,还有什么地方不清楚的吗?”

 

庄恕穿着白大衣坐在那里就是让患者信服的权威。而专业之外,他细致,耐心,说话不算快,语气温和,眼光也是温和的,而这温和之下还有些什么,让贺涵瞬时明白谭宗明叫他别欺负他是什么意思。

贺涵看人很有一套,观察,揣摩,都是娴熟的习惯,工作里的必备技能。但是庄恕坐在他面前,他竟有点不忍心往下看。这是怎么呢?他对自己感叹。

原本还有很多想问的,这下贺涵问不出来了,只说:“我一个人来行吗?手术自己签字。”

庄恕一愣,再确认一次:“一个人?”

贺涵点点头,继续看着对面的人。

“那,行。要尽快来。”庄恕抿嘴轻轻笑了一下,不再追问。

贺涵接收到庄恕的笑,那笑里明显带着几分宽慰神色。他还要在庄医生面前维持一个怎样的形象呢。贺涵想一想便也笑了。

于是他任由庄恕的眼光打开他身体的第一个缺口,也是他在那条路上的第一个缺口。

他独行长久,建筑起各种自我保护的躯壳,这一次终于要在别人面前把自己彻底打开来了。这种打开将会非常客观,穿透皮肉深入躯体,无影灯下,任何修饰都没有用。承认自己并非无所不能,继而承认自己需要帮助,那还紧张防备些什么呢。

贺涵骤然放松下来,顿了顿,然后起身:“拜托你了庄医生。加个微信可以吗?”

“嗯。有问题或者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找我。”庄恕摸出手机调出二维码递过去,看着他扫完了才收回来,再跟一句,“别太紧张。”

“啊,好。”贺涵愣住。庄恕是第一个对他说这句话的人。他没有丝毫被点破的尴尬,反而有莫大的感动,思绪仿佛云层被吹散,呼啦一下全游离去,他因而只能在心中的某处角落里浅浅地想,庄医生呀。

然后,贺涵身上自进门起就带着的无形屏障迅速剥离,碎裂,消失。他认真地将目光递送出去,眼眶里埋着云团,躺在一双星子背后。这下庄恕看见了他的情绪,丰沛,也有温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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