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野 01 [贺涵/庄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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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四十一岁以前,贺涵一直认为,人的一生无非就是找一条路,从平原走进森林,从丘陵走进山脉,从溯溪到冲进江河里游泳,直到一头扎入深海,从一片海到另一片海,然后顺流逆流地来到大洋的中央。

一开始你能与一群人结伴而行,那是少年时代的无忧无虑,嬉笑吵闹,信任托付,同窗情深;只是一旦进入了那片空间意义上更大的地方,一切就变了,每个不愿意妥协的人,总会亲友散尽,最后只剩下自己,在独身的路径上寻找自己的洞穴,失落是自己的,狂欢也是自己的。这是一个过程。如果有幸冲破了走投无路与山穷水尽,那么曾经失去的人会一个一个回到你身边来。但本质是不会再变了,你将永远都是一个孤独的人。

而更令人难过的是,这种孤独将会随着时间的推进逐渐由抽象变为具象,从精神折磨转化为生活里实在的疏离与被疏离感。即使你逐渐建立名声,获得一些或很多的前呼后拥,建立一些短暂或长久的情爱关系,合作关系。这些连结有的很脆弱,有的很坚固,但无论如何你将永无可能对另一个人把全部的自己和盘托出,以一种毫无保留的姿态。

他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人当然需要有千张面具,领导面前,下属面前,对手面前,朋友面前,以及渐行渐远的亲人面前;公司,健身房,日料店,启东的渔场。给他们看什么,不给他们看什么。为了维护面具,有时伤害别人,有时伤害自己;锋芒毕露,或者在某个节点恰到好处地收敛羽翼。这些都是他为在周身这个巨大的系统里,游刃有余地生存下去的必要的自我保护。

虽然他偶尔也会为此感到遗憾。但那些遗憾是必然的,他这么想。

四十一岁这年他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于是有了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怀疑自己此前的诸般认知。在此之前的每一件事,他都主动争取,然后等待一切按照他的计划与设想蜂拥而至。他享受那种付出精力之后再坐收成果与成就的感觉。但这次停下,于他而言是无比被动的,出乎他所有的计划之外。

 

医生是谭宗明介绍的。贺涵那时刚好辞了职,每天除了接猎头的电话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他晃去谭宗明的公司,在晟煊CEO的大办公室里和人喝茶聊天。东拉西扯之后,仿佛只是不经意的挑起另一个话头,他问谭宗明有没有认识的医生,顶尖的那种。

谭宗明正回一条来自安迪的微信,一边打字一边勾勾眉毛:“中医内科,普通外科,心胸外科,你要哪科的?不在内不要紧,我还投资了一家医院,什么科的都给你找出来。”

贺涵大笑:“巧了,我就要心胸外科的。你确定是最好的?”

“Owen,庄恕,我高中同学,斯坦福毕业的,全美心胸外科医生Top10,才回国不到一年吧,以前在UCLA医疗中心,现在在仁合医院。”谭宗明举着手机翻通讯录,“我帮你问问他。”

贺涵轻道了句谢,没来得及说别的,谭宗明就又问他:“着急吗?”

贺涵笑一笑:“看病啊,当然急。”

“他说他明天上午专家门诊,号都是约满的,现在再加号也没法操作。但你可以直接在门诊结束后去找他,说我的名字他就知道了。他的门诊肯定是要延时的,你恐怕得等等他。”谭宗明一边说话一边打字。

贺涵突然想到什么,问一句:“这么大专家,就不搞个特需门诊什么的?”

“那我帮你问问他?”谭宗明搁下手机,想了想再笑着叮嘱他一句,“到时你可不要欺负他啊。”

贺涵一愣,乜他一眼:“等上了手术台,他持刀俎,我为鱼肉,我敢吗?谁欺负谁呀?”

“我以为你帮朋友打听医生来的。”谭宗明一愣,眉峰蹙起一点来,“这么严重?”

“没事没事。”贺涵摆摆手,再笑一声,告辞。

 

贺涵其实有事。

他向来是个把自己活得很漂亮的人,从衣着、餐食、汽车、住房,到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什么时候喝酒,喝什么样的酒;什么时候锻炼,跑步,网球,骑行,还是高尔夫。他对自己的掌控欲很强,试图了解自己的每一个面向,也因此而感到自信。

他对自身的剖析细致到能够捋清楚自己做一件事所付出的努力,有哪个部分竭尽全力,又有哪个部分一笔带过;他能够在确定一个目标的同时清楚功利主义在其中占比几何;他甚至知道,自己见一个人说一句话,有几分是真挚与诚心实意,又有几分是客套与逢场作戏。

然而他还是有点失控了。作为病人,一张CT一份模棱两可的诊断就已经足以指出他的身体没有他以为的健康,条理分明,逻辑严密,证据确凿。这一点他无法掌控。贺涵承认他的自我保护并不完美,至少还有疾病可以趁虚而入。

喜欢掌控自己的人,一旦在某些方面失去理所应当的控制,甚至失去控制的这部分还有可能影响其生活与生命的绝大部分的时候,那种他已经非常陌生的无力感就开始逼近。先是毫无规律的起落沉浮的试探,然后就如同水库开闸,洪流张狂席卷而来,直至一个临界点,颤颤巍巍地停在那里,一个不经意就会将他淹没。

理智告诉他,面对疾病也应当有你贺涵的姿态。但现实告诉他,你看,你的心脏深处正慌张地重复同一句话:那是疾病。疾病仿佛一张更大的网,全盘失控。那不是因为他从前忽视了它,而是因为这个概念他看得见却触碰不到。他才是被它掌控的。

自我剖析变得模糊了。他开始分不清自己的身体里到底有几分乐观,几分悲观,几分侥幸,几分批判,几分希冀,几分绝望,当然,还有他不太愿意承认的恐惧。

恐惧让他有难以言表的挫败感。这种感觉同样已然陌生。贺涵想自己应当学着重新适应。

然后他收起桌上来自博爱医院的胸片和病例,放到门厅的台面上。明天那位庄医生说了什么都只是提出问题,或许也会提出几种解决方案。执行方案之后才会迎来判决。所以,没关系。他看着那些零碎种种,任由疲惫将所有的思绪压制下去。


tbc.

(为什么会有tbc 为什么会有01 (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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