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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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做外科专家的时间越久,就越清楚地知道,排布在医学看似无穷无尽的未知与可能性背后的,是大部分行业之外的人都不愿意承认的局限性。医学在人类历史进程的某一个阶段,可能的确有过井喷式的突破,但大部分情况下,它的发展总是艰难而缓慢。

看似无以攻克的难题和未知的病程,还有因为人类的奋起反抗遂以更残忍的方式、更迅疾的速度变异演化病毒,人体的复杂庞大,甚过一整个宇宙。

庄恕曾觉得医疗行业应当是一个伟大的行业,而医生这个职业亦应当是一个充斥着英雄主义的职业,但他从来都觉得自己之渺小之无力,如同黑洞边缘的星辰。他的时间短暂,在疾病永无止境地颠覆着所有研究者认知的医疗中,他做不了太多的事情,也写不了几行历史。

也许是职业使然,庄恕从来将他放在施援者的角度去观望与帮助,却几乎忘了自己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面对疾病的勇气与恐惧,也应当只是一个“人”的恐惧与勇气。

HIV职业暴露。并非第一次在手术中伤到自己,也不是第一次负责AIDS患者的手术,职业暴露在医院中也从来不是稀奇的。无非是下午去传染病医院做一台他们无法完成的手术,就意外地术间暴露,当下脱手套挤血,简单包扎,重新消毒,再戴上手套,完成手术。

回第一医院后拿了一个月的三联阻断药,韦德瑞,克力芝,拉米夫定,五个小时内服了药。一切都是按照标准流程来的,业内职业暴露及时阻断感染率的数字也很清晰,庄恕其实一直都很镇定,对他而言无非稀松平常的一次意外。直到阻断药的副作用开始出现,即便早有完备的心理准备,压力却突如其来。

并非疾风骤雨的席卷,而是任由潮湿藤蔓逐渐侵占。他在无影灯下精确操作的同时,一阵一阵地出冷汗,几乎可以辨别压力的攀爬痕迹。他无暇分心,于是也无从抵抗,直到离开手术室,身体疲惫,精神憔悴,瘫睡到沙发上。

 

因而凌远来敲庄恕办公室门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听见,终于意识到门外动静的时候,凌远已经迈开半步正欲离开。

“刚以为你睡着了,想着别吵你了,罪大恶极。”凌远跟着庄恕走进室内,“之前打我电话怎么了?”

“哦,蔺医生又在外面做了个手术,我批准了,给你确认一下。”庄恕请凌远上座,自己歪回沙发。

“以后这种事也不用报批我了,你是大外科主任,你全权负责吧。”凌远说着哭笑不得,摇摇头,“既然我们医院有这么个老在外面做手术的医生,那索性给急诊买辆手术车算了。”

庄恕挣了挣眉毛,很困的样子:“我们医院不是有九辆手术车吗?”

“那是国际应急医疗队的车,动不了。”凌远刚想接着说,突然看到庄恕脸色,“你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

庄恕低低笑一声:“你的脸色好像也不会比我好到哪儿去。”

“我这胃就这样了,你又没胃病。”凌远站起来,把椅子拉到沙发边上来,“到底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就下午不是去传染病医院做手术吗,HIV暴露了。”庄恕无奈拿手干搓了一把脸,“拿了三联阻断药,副作用有点大。五个小时吃的,应该没问题。”

凌远一顿,蹙着眉问:“贺涵人呢?”

“我还没告诉他。如果这两天发病毒疹了,我就搬到宿舍去隔离了。钥匙拿了还没去过呢。”庄恕看着凌远一脸严肃,自己故作轻松地摆摆手,“你也不用去和他说。”

凌远难以置信:“这种事情你还要瞒?怎么可能瞒得住?”

“我也没有刻意要瞒,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他。”庄恕静了几秒,苦笑,“刚开始的时候也觉得没什么。做医生么,天天环境都这么高危,这种事情难免会碰到,职业暴露都是正常的。以前乙肝暴露,也就是补个疫苗的事儿。但那会儿一个人总是好点,今天当我开始想,还要告诉贺涵的时候,反而突然就……怎么讲,有点矫情?”

“他不来问我,我就不会主动告诉他。但是他一旦问了,我会如实说的。”凌远静了几秒,叹一声转了话题,“蔺晨人呢?”

庄恕看着无可奈何的凌远,也摇摇头:“‘又出院前去了。”

 

程皓以前写日记,大学毕业的时候还为此特意新买了笔记本,郑重其事地手写过一篇万字长文。但那会儿喝了酒,思维情绪乱得可以,洋洋洒洒长篇大论,表达的意思无非只是希望能有那么一天,他对凌远种种,可以克制但潇洒地说一句“蝴蝶过山门,轻舟过重山”。世事更迭,经年累月,到了是该真正释然的时候,那就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以为年轻时候可以任性执着,直到再读下一本书遇见另一个人,生的轨迹自此翻覆,不再杂糅如烟花在夜空炸开,付出全部心力,换来美的饱和,但色彩光线秩序无章。待到心智成熟,合适的情感与关系娓娓道来,水道纵横,总有一个支流是一个依托与归属。

他不认为自己的“心智”还是大学时期一样,他也以为自己与凌远再相见时一切都会不同。他不会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因而虽然遗憾怀念,但终归算是个结束,挥手祝福,而后大步向前。但今天夜里,西装革履狼狈不堪,他们防不胜防地就将虚弱互相坦露。

回忆蒸腾,过往细节丰盛,仿佛干瘪的苞芽,在旱地等待多时,一点水汽就能让它们全数盛开。它们纯粹而引力庞大,有自身生长的土地,他无法将它们采撷带走,于是只能折返回去。

凌远,从少年青年时代起,他的身上就有一种斯多葛式的坚定。为医者的同情与同理,为管理者的洞见,为科研者的精确与极致,仿佛埋藏在肌体之中的金刚石,这一切使他拥有特殊的气质,耀眼,坚韧,完整,并且这种种力量终将以一种彻底的方式贯穿他的一生。

他一定怀有过对行业与技术无与伦比的热情与激情,也被时代与现实里追求与观念的更替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到今天,程皓所见的凌远,他身上的耀眼不再咄咄逼人,却依旧完整而出挑,自我广大,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权衡物质与精神,坚持理想一如从前。

程皓在电视前呆坐良久至午夜,久到家中扫地机器人都归位充电。他终于立起来,关掉电视打算洗漱睡觉,手机上突然落进刚加上微信不久的凌远的消息:

“我大致浏览了你的诊所,读了你几篇文献,也看了你去年在日内瓦牙科大会上的发言,希望你们诊所能和第一医院杏林分部合作。如果合作,你的椅子我帮你解决。考虑一下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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