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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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在这间医院里，鲜少有人能真正无所谓凌远的疾风骤雨和令人胆战心惊的平静，哪怕这个人叫蔺晨。小护士几乎跑着离开，凌远自顾自环视了一圈只剩下他们的休息室，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抬眼视线所及正好就是蔺晨的输液袋。
除了进门前立在门口呛的那句明显带着轻讽和怒气的反问，之后的凌远几乎不发一言。而急诊的医生休息室毕竟突然供上了这两尊神，消息一经散播，所有的医生护士几乎都下意识地绕着这儿走。于是，从凌远走进这间休息室起，直到蔺晨的液体输完，期间半个小时，空间里都保持着一种称得上是诡异的安静。
蔺晨一直在组织语言，思索在怎样的时机如何自然地打破此间寂静。哪知他看着自己输液袋里液体将尽，自以为算好了情境，竟也先由凌远取得了主动。坐在那儿工作的人，不知具体分了几分心思在关注蔺晨，输液者本人还没开口，他竟然主动收了电脑，走过去帮他拔了针。
因输液而冰凉的手背皮肤突然被温热的指尖扫过，即撤输液针前后三秒，便动作的人利落敏捷，但这微妙的时刻足以放大温度之间的差异，一些静默的愿想在灵魂隐匿之处迅速苏醒。
蔺晨恍惚了半秒再醒来，替换掉凌远的手指自己按压手背静脉，还来不及说一声“谢谢”，凌远就已经立在那儿，自上而下地蹙眉看着他道：“你今天别开车了，我送你回去。你还住在原来那地方吧？”
“是啊。”蔺晨跟在凌远身后往停车场去，走了一段，忽然想起什么来，开口问他，“一直不知道，你当年到底什么时候搬出去的？”
“原来那地方”是蔺晨在进长海医院后家里直接给供的一套房。如今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一百平米小公寓，在当年也算是贫穷的年轻医生眼中，最令人生羡的居所。离单位只有两街之隔，便于随时被召唤，还不必挤在线路老化的旧实习医生公寓里，每天累得没有人样的时候还能24小时热水洗个澡。
但于蔺晨而言，这间公寓的特殊与意义并不仅在于此。其间存留的所有痕迹，都曾是他在心里秘密供养一棵玫瑰树的见证，一种标记。
和凌远同年进入医院，但因为单位不同，所以才能更无所顾忌地参与他生活里所有的翻覆。起初只是偶尔收留，最后索性叫有意避开家庭的凌远住了进来。只是都忙于奔命，除了起初凌远正式被“捡”回来的那几天，高烧带着胃肠痉挛昏天暗地，蔺晨第一次以“家中急事”为借口请了几天假回去照顾——其余时候他们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都是能自我关照的成年人，共处一室的存在意识在那几年中根本没那么强烈。
反倒是远走以后，环境紧张，干燥，焦灼，蔺晨于是才放任自己深切而真挚地想念江南的水网，还有厄洛斯一样的俊美青年。厄洛斯，那是希腊神话里爱欲与情欲的象征，万物的起源，自然与宇宙最初的生发处。
“你走之后没多久吧。”凌远一边摸车钥匙一边简短思索，“你走之前我不是已经买房子开始装修了？”
“我第一次走是……零八年。”蔺晨跳上副驾驶，若有所思地系上安全带，随即恍然醒来，“天，你零八年竟然就已经有钱买房子装修了？”
凌远谦虚：“首付而已。”
“首付而——已——？”蔺晨夸张仰天长叹。
凌远终于绷不住，笑出一声来：“升得快，兼职多，睡觉少，科研不耽误，所以收入还可以吧。”
蔺晨继续感慨，半分钟后突然冒出一句：“凌远，我还没吃饭。”
凌远当他卖惨，随口接话：“谁吃饭了似的。”
蔺晨兀自扬了扬眉，低头摸手机：“那你上我家来吃饭。”
“你会做饭了？”凌远讶异。蔺晨从来十指不沾泥，叫他进厨房绝无可能。凌远曾经试图将他绑进厨房，五分钟之内嫌弃之声叨叨复叨叨不绝于耳，凌远忍无可忍于是又将人赶了出去。而从蔺晨对食材的嫌弃程度看，他为什么能够对手术室免疫这个问题，成了凌远多少年的未解之谜。
“不会啊。点外卖嘛，我请你吃外卖。这两天刚好点到一家很好吃的越南河粉。”蔺晨若无其事地耸耸肩，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凌远脸上神情，怕他不相信似的又补一句，“真的！很好吃的！”
外卖提议最终被凌远果断否决。蔺晨一边高喊着“当院长就了不起啊当院长就可以独裁啊”，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院长本人在小区边上的生鲜超市门口停了车，发动机都不熄火，就迅速下车去买菜。回来的时候提着食材和齐整了的各调料，玻璃瓶在塑料袋里叮叮当当响。
凌远干活的效率比起当年只有更加惊人。蔺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人从手术室辗转厨房惊天动地，还没反应过来，凌远就已经擦过台面，清洗了所有餐厨具，炒了菜煮了面。他们在餐桌前坐下来的时候，蔺晨举着手机，断断续续的连一封邮件都没能写完。
蔺晨以前没少吃凌远做的饭，但大多是做好了留在冰箱里的。这是他回国后两人第一次坐下来面对面吃饭，本以为应当是个叙旧的好时候，但凌远带着谈话目的过来，三言两语就绕回了蔺晨今天晕在井下的事儿。
蔺晨愿想破灭，苦着一张脸，索性就在凌远面前服了软：“那个……我在非洲的时候就这样，你知道那个环境嘛，特别怕一疏忽一耽搁就丢掉人一条命。再加上那边人也够药也不够，有的时候就顾不太上别的，毕竟救人第一位嘛。我知道回来以后环境不一样啦，就是很多习惯还改不过来，那些下意识的反应……”
“什么下意识的反应。”凌远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是应激反应。”
蔺晨一顿，知道他说对了。都是做医生的，哪怕不是自己的专业范畴以内，但这点敏锐总是有的，想要刻意去瞒也不现实。
但是他不接话，只顺着自己讲了一半的继续往下说：“我就想说啊，以后我会注意的，没事儿，慢慢改慢慢习惯嘛。”
“蔺晨，我不知道你在非洲除了那些报道里的事迹之外具体还经历了什么。但这真的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习惯不习惯。”凌远搁下手里的筷子，静静看着对面的人，沉默几秒，终于开口道：“这是PT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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