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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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蔺晨原本就没有看着凌远,他只是自顾自埋头吃饭,直到听见那个四个字母,嘴里的食物突然一口都咽不下去了。

他想凌远说话还是那么又狠又准,真的是准,只一个词就扎进最脆弱的地方。人的身体里血管系统动静脉横布,多少根重要的大血管,任意一根被摧毁都能致命,可他选中的却是最疼痛的那一处。

蔺晨以为自己在思索,如何用非常蔺晨的方式回应。论嬉笑怒骂,哪怕只是字面意义,蔺晨也是一个高明的践行者。生活已经那么艰难了,他自己身上的故事,经历,伤痕,消化得好了,可说的不可说的,也全能由他自觉地拿出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能博一笑那就是其意义的外化形式。但唯独这件事除外。

高中的时候偷着看闲书,他总有疑问,为什么普罗米修斯的色彩是恐怖,而西西弗的色彩就可以稍轻薄一些。也许世人眼光中前者被链条束缚手脚,后者则相对自由。但现在他知道其实他们从本质上来看并无不同,同样是没有尽头的周而复始,同样是自己的选择,同样身负枷锁,无处可走。

所以当下他其实并没有在思索,脑子里轰隆隆的,血液奔涌,流速惊人,消耗巨大,但那是在空转。他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第一次真正不知道该如何在面对凌远的时候接上话去,于是只能沉默。下一秒,凌远手机的电话铃声尖锐响起。

 

“让我去讲创新技术研究中心的构想?详细的书面文件都提交了,我就不去了吧。”凌远对着电话那端蹙眉,“陈老师,真的,我这儿忙着呢。”

凌远起身到厨房讲电话,有意压低了声音,但室内太安静了,蔺晨全能听见。但他感激这个突兀的中断,给了他喘息和缓和僵硬的空隙。

他看着凌远折回来,坐下,然后问他:“有事?”

“陈局长。”凌远摇头,“说部里的领导在,让我去吃饭。”

“我没事。”蔺晨一句话出,心里苍凉地笑了一声自己逃离的企图,“你见领导去吧。”

“去了也是喝酒。陈局长人都在了,我没有出现的必要。”凌远飞快地回完一条消息,放下手机,顿了两秒,抬头看他,

“蔺晨,虽然我不是精神科医生,但我见过这样的情况。两三年前接收过一个病人,斗殴以后肝破裂脾破裂,警察也来了,最后确认他是见义勇为正当防卫。出院以后两个月,这个人又被送来急诊,雪天路滑,十字路口从货车轮下救了个摔倒的小孩,那次还好,就是多处软组织挫伤,左手腕关节裂。结果半年后他又被送进来,具体什么事不记得,反正还是见义勇为,脾脏二次破裂,没办法补了,只能切掉。

那时我就觉得这不正常,况且第一次手术时就看到有酒精肝硬化。调了病例一看就知道了,他原来在部队里,早就被确诊了严重的PTSD。之前治疗了很久,酗酒问题解决以后好像是一个治愈的表征,但显然只是好转,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所以后来也给了很多建议,他最后接受了,普外达到出院标准以后就转到精神科,住了很长时间,评估了很多次才出院。

蔺晨,我们都是医生,我们……”

 

“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蔺晨看着顿住的凌远笑了,那笑里面的情绪模糊而透明,“但是,是的,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凌远看着蔺晨脸上神情,突然感到指尖冰凉。他有点难过,一时不想说话。

“是应激反应没错啦。但在我这里的确都是有意识的行为,我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今天……”蔺晨一顿,自嘲般又笑一声,“如果我说,今天真的只是一个失误,我忘了救护车本来就是因为开不进去所以停得很远,没算准他们往返拿个氧气瓶要那么久,你信不信?”

凌远不想说信,也不想说不信,于是只能说:“所以……”

“所以,我觉得不算PTSD,我顶多受了点刺激。”蔺晨看到凌远用力蹙起的眉心,一时有些心软,“真的,我也接收过PTSD患者,有个对照,所以觉得自己是真的没事。”

凌远这下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他看过的报道上的人,是那个埃博拉爆发时就一直在一线的医生,是那个马里加奥当地恐怖组织大规模自杀式汽车炸弹袭击的时候在现场的医生。

五百公斤炸药,六十余人死亡,一百余人受伤。营地被袭,所有人进掩体待命,但医疗队不可以。他在仅有的几张照片里见过当时工作的蔺晨,穿着防弹衣罩着隔离衣背着枪。手术区的墙壁只是钢板夹棉花,子弹轻而易举就能穿透。

他看到蔺晨在采访里讲他们经历过的战争,还有日常的生活,穿着防弹衣睡觉,头盔就在枕边。做医生的手里不是手术刀就是枪。感染疟疾和伤寒稀松平常。

中国维和医疗队的抢救成功率是百分之百,这些数字很漂亮,在宣传材料上闪闪发光,但凌远此刻看着眼前的人,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样。

 

玩笑之外,蔺晨不是喜欢渲染自己的人,但他看到了凌远情绪之下真切的心思。这种心思让蔺晨觉得感动,于是宽慰对方也好,再次自我印证也罢,他决定讲给凌远听。

“我以前接诊过一个法籍的华裔士兵,伤得极严重,我好几次强抢让他活着。后来他的确挺过来,但他也成了我接收过的第一个PTSD患者。

从抢救到上直升机到二次手术再到在监护室里严重感染,他所有的病程发展我都参与其中,我知道他在战场上经历了什么,所以我以为我能懂他的感受。可是后来他的情绪反复实在太大,酗酒,斗殴,愤怒,抑郁,焦虑,绝望。我看到他这个样子自己也很沮丧,特别沮丧,觉得这种情况在他的身上时好时坏,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直到我穿着防弹衣背着枪,在随时可能被子弹穿透的手术室里做了六个小时的手术,手术台上躺的是我们同班机去驻地的战友。在那之后我就彻底理解了他: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身体的里里外外早已成了废墟。我就是废墟。

有些东西已经死去,还有更多的东西正在死去,而我必须要让它恢复意识和生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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