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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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门合上,咔哒一声响。

其实贺涵跑来这儿的冲动只因弥漫的预感,并没有什么具体的预设。所以他看到凌远正正坐在那儿,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开口问出第一句来。

庄恕在去哪里出差?做的什么手术?他到底在忙什么?——好像都不太恰当。

像是走进密闭的暗室,光与氧都在流失,头顶悬置最终的审判。就是聆听一个审判,比半年前迎接他自己的诊断前的那种窒息感更加强烈。

贺涵沉默了一会儿,抬眼想从凌远的脸上看出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像是放弃:“你脸色不太好看。”

凌远显然没有想到坐在对面的人开口第一句话会是这个,愣了愣才接上话:“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恐怕没有几天脸色是好看的。”

“我说真的。”方才只是一闪而过的沮丧已经了无痕迹,贺涵的神情的确认真,“不是那个脸色,是这个脸色。你是不是生病了?”

不吃不睡是常态,胃痉挛也是常态,这没什么好谈的。凌远摇摇头,长出口气:“你千里迢迢跑到我这儿来就是为了问候我?”

贺涵于是又陷入一阵沉默,再抬头的时候就彻底放弃了组织语言。他脑中持续叫嚣呼之欲出的无非那么一个疑问,那么直接说出来就是了。

“庄恕到底在没在上海?”他这么问。

凌远却紧接着贺涵进入下一段沉默,仿佛听到一个预料之中的问题。有种说法是,待人接物最好的办法是给一切都留出余地,这样才有保全的可能。但凌远一直以来的风评就是咄咄逼人,而他知道贺涵在生意场上也并非宽容的人。所以……他算了算时间,如果从庄恕说他发病毒疹的日子开始算起,到今天已经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他分明留了这七天的余地,但显然已把自己挤压到了极点。

“他在上海。”凌远于是这样回答他。

“那最近为什么都没有他的门诊?”贺涵还在试图保持冷静,但的确已经来到边缘。

“他请假了。他让我不要说,我说,我不会主动通风报信,但如果你来问我,就会如实告诉你。”凌远看向贺涵,一时有些预想不到自己接下来将出口的话会将他带到哪一种情绪的破溃中,“HIV职业暴露,当天吃了阻断药,药物反应有点大。前几天发了病毒疹,可传染的,所以他请假了,现在在隔离。”

 

贺涵安安静静的,情绪仿佛正凝固于一点,刻意暂时摒弃这些,如同一种挣扎的自我保护。他只是在学习接受和消化刚进入他身体的那些信息,然后将它们切割成碎片,一点一点吞咽。

贺涵终于提炼出他的疑问:“病毒疹是什么?”

除了回答问题,凌远不知道当下还能说些什么,于是他继续专业地回答:“阻断药可能的副作用,但发疹的几率并不高。”

贺涵用力地呼吸,因他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是激烈的冲击。他分心疑惑自己似乎没有想象中逐渐蓄积的愤怒,反而回望四壁头顶脚下全都是冻结的冰面,他站不起来,也没有支撑,一次又一次摔倒,春夏之交却寒意彻骨,终精疲力竭。

寒意渗进来的时候他在心里数秒,一秒被切割成六十份,再变成更为细微的六十份乃至更多。每一个前进跳动的节点都具象化为连续坠落又逐渐冻结的水珠,触底前就已经成形而且坚硬。颗粒连结成串成网,劈头盖脸罩下来,会疼痛,会碎裂,挣脱只是徒劳妄想。

他应当早为此做好准备,在他第一次和第无数次抒情和寻求回应的时候,为这实在的隐瞒与忍耐与逃避与隔离。哪怕这些匿身的姿态背后是一个人惯于一力承担,并且笨拙的不知如何表达的爱意与呼求。他太了解,所以只是失望。而在这种全然包裹束紧的失望中,他对自己的那份可能更甚——

在于时日长久他从本质上竟还是没能改变他分毫。在于时日长久他竟还在等待他的改变。早该想到的。

“他在哪里隔离?”贺涵顿了许久,终于问出下一个问题。

凌远告诉他:“在医院的职工宿舍。” 

室内又陷入安静。有人来敲门,凌远说“进来”,敲门的院长助理看到室内还有别人,于是也不走近,只在门口探身:“凌院长,四点的会……?”

凌远恍然想起这件事,抬手看表,下午四点过十五,于是告诉他:“你先过去,带着材料,可以开始了,不用等我。我四点半到。”

贺涵等着院长助理离开,略带歉意地看向凌远,凌远只说“没事”。

“把地址给我吧。”最后一声叹息,仿佛某种恳求。

 

古希腊人若要谈论情爱与欲望,唯有将之冠以讨论哲学的名义才能继续。而人啊,千百年来一边阅读柏拉图一边亲身践行,寻求爱的真理的路却依然是无章的迷径。花园,森林,海洋,宇宙,看来是具象,其实却没有丝毫清晰可言。

贺涵从酒柜里取酒的时候一直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年纪到了,所以下午的一场冲动过去,他竟真有些疲于再去面对一场激烈的冲突。

必定会有冲突的。说到底这并不是新鲜的伤口,而是从未愈合的陈年旧痂,反反复复,每次都以为好了,但只是封闭得更为隐秘。要更多的花力气才能揭开,会有血液,还有可能是脓血,而且会更疼痛。当爱的自私与无私果真毫无缝隙地堆砌在一起的时候,显现出来的是深重的茫然感。

人在起初当然以为如果相爱就拥有一切,它将是构建关系的基础,维系关系的源泉,但事实是除此之外,应当还有更多。贺涵不清楚,他将会继续寻找,或许不是现在。可是庄恕呢?他来到他的身边,是之于“我”的部分,还是其他?

再从意识里抽离的时候,酒已经下去大半,可贺涵依然神志清醒而无混沌,身体不但没有发热,还隐隐有些发冷。汤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安安静静地蹲在一边,湿漉漉的鼻子凑过来,时不时伸出粉色舌头一下一下舔他的手指。

“你也想他吧?”贺涵低头去抓汤圆的头顶,白色大狗舒服地眯着眼呼噜呼噜地回应,贺涵抿抿嘴,“我真想他。”

贺涵想着就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无法继续放任庄恕再一个人待下去,忍耐,压抑,隐瞒所有的艰难,即便是他自己主动躲出去的,他也应当与他在一起。

如果冲突,那就去面对冲突;如果疲惫,那就去承担疲惫;如果会有泪水,他将以吻封缄。相爱不是一切,但它必定是一种笃定的保证,保证我爱你的光亮也爱你的晦黯,保证你爱我的荣耀也爱我的陷落与漩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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