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 05
05.
难得正点看完所有病人的小程医生溜达着下班，还没打算完晚上让室友做点什么吃，居然就在走道里碰见了窝在休息椅上的室友本友，拳头抵进胃里去，鬓角有点汗淋淋的，一抬头，整张脸连带着嘴唇都是白的。
“又胃痛了吗？”程皓站在凌远跟前，身为病友，就只这么看着后背都几乎共情般冒出一层冷汗，他的两只手为此有些无措地不知道往哪儿揣，“你今天中午没吃饭还是怎么了？”
“没事。你下班了？那就回去吧。”凌远再缓几秒站起来，摆手避过了程皓想要扶他的胳膊，折了个弯往后门停车场方向的走廊去。
“那个，你别开车了，看你走路步子都发虚了。”程皓有些发愣地看着凌远背影，不知是不是错觉地打晃，回神紧两步跟上去，“今天你坐我车回去吧？明儿你几点上班，我早点送你过来就是了。”
“真要送我啊？”去往负二层停车场的电梯门合上，凌远浅浅出口气，对上程皓满脸未有一点缓和的焦虑居然还笑了一下，“那可是要特别早。明天早上送去阿坝的医疗救援队走，他们走之前我还有点别的事情处理。你要是打算送我上班，恐怕得五点半起床。”
“五点半就五点半，我送你。”程皓为着这一个默许心里高兴，冲动之下嘴硬，犟完了立刻后悔地倒抽凉气，出于面子又不好意思反悔，如此一来一往，反而彻底和自己杠上了，行动力极强地摸出手机开始设闹钟，“大不了我开十五个闹钟，两分钟一个，不信起不来。”
“行啦你。”凌远再笑一句，打算收下这点真挚，“我明天坐地铁好了，一样的。”
“欸呀说好的，我送你，搭什么地铁。”程皓貌似大方地扬了扬头，半秒后又仿佛心虚，底气不足地补上一句，“那个，我要是最终还是没起来，你就搭地铁吧……不过我会起来的！……真的！”
华灯已上，正是城市中心的晚高峰，医院周围的几条主干道堵得惨不忍睹。程皓力图将车开得平稳，但路况又的确全不在他的掌控之内。
“你看，这就是加班的好处。”凌远仿佛感到程皓的暴躁，收了手机，有意振振有词调侃他一句，“还能错峰上下班。”
“没事吧？”红灯漫长，程皓不敢怼院长，透过后视镜，有些担心地去看边上一直蹙着眉的凌远，“没晕车吧？”
“没。别这么紧张兮兮的，刚才就是痉挛了一次，小事。”凌远松了松抵在腹部的手，一只手掐上眉心，“可能最近压力太大，和有没有好好吃饭没什么关系。”
“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天压力不大？要养胃的话是不是只有辞职了？要不你辞个职？一两年养得回来不？……”程皓全不顾旁边坐着的人，张口自顾自盘算，一抬头对上凌远一脸似笑非笑，于是立刻忙不迭否认，“欸没没没，我瞎说的。”
“你好好看灯看路。”凌远哭笑不得，脸色松了松，静了几秒再叹一声，“明天我院去阿坝的救援队，我是真担心蔺晨。”
“急诊的蔺大夫要去啊？”程皓看似听话地看着前方，堵得严严实实的几条路方有一点松动的迹象，他目不斜视认真开车，“不是说蔺大夫非洲回来吗？技术好经验多，又很敢，去灾区挺合适的。”
“他是技术好经验多，但就是因为太敢了，我才担心。”凌远再次蹙眉，“这个人，工作起来从来不在意自己。上次没有防护徒手爬几层楼的脚手架，这下去了灾区，还不知道怎么往废墟下钻呢。那种地方，哪里有侥幸的？再来个余震什么的……”
“一直听说，你们是大学同学？”程皓又一次连人带车陷入前方淤塞车流。他艰难踩下刹车，扫一眼身侧凌远绞在一起的眉心，胸口一片窒息感。
凌远将副驾驶的座椅往后倒了倒，自己换了坐姿半躺下去，声音里难得露出一点怀想的遥远意味：“是啊，本科时候的同班同学。后来念硕士，他放弃保研转头就考了军医大。”
刺眼的暮时日光几乎自前方直射透过车窗玻璃。天际一片金红，烧得车流中进退维谷的人越渐焦灼。路口与下一个路口间的距离倏忽成为边界间没有连结的无限沟壑，延长了这片难以逾越的阻隔沉滞。
医疗救援队出发的翌日上午，程皓没有食言，五点半起床开车送凌远上班。然后他征用了凌远办公室里的沙发睡回笼觉，熟门熟路翻出毯子来往自己身上盖。凌远作势赶了他两次，看到几乎瞬间堕入睡眠的人，又笑了笑，把乱七八糟的毯子拉到平整。
程皓被自己的闹钟叫醒时凌远已经不在室内，身侧的茶几上给他留着袋粥点外卖。从凌远办公室的窗往下看，医院正门口停着一辆大巴，人工来来往往地搬药品，医护陆陆续续上车。
程皓提着早餐往自己办公室去，从行政电梯绕出来，刻意路过医院正门。背着手站在台阶上的一溜白大衣，光看肩背的形态，他就知道站在中间瘦削挺拔的那位是凌远。他应当正难得地在医院里舒展眉心地笑着，因那些见了他的小朋友们也难得张牙舞爪地和院长大人打招呼。
然后程皓看见蔺晨单肩背着塞满了的五十升登山包走出来，头发束好，刘海也打理得干干净净。他三五步过去把背包甩到大巴车下的行李层中，再小跑到回凌远面前。他大了凌远几年，比程皓大得就更多，连年非洲奔波来去，本该是由着风尘血水洗过的姿态。但他长发刘海立在医院门口，却显得此处尘世，而他仿佛身在尘世之外。
完全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但凌远说着话就拉一拉蔺晨白色衬衫的领子，大概是嫌弃他去救灾还穿这么一身也不怕脏。然后蔺晨就满不在乎地清凌凌地笑开来，带得凌远又伸手一巴掌拍到他肩膀上。
程皓被蔺晨的笑打得怔了怔，很快意识到这种似曾相识为何。他终于回神，想再看一看那样的笑容，蔺晨却只留给他一个跳进车门的模糊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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