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的重复化叙事

全是bug;依旧不打tag。




***


有什么已经开始发生了。这个端倪最初是由许光明告诉庄恕的。


或者,如果需要一个更准确的时间点,就是许光明的实验室突然收到了w市送来的一个新病毒标本的那天。送来的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要声张,因为种种应当心知肚明的原因。


许光明的反应很快,和团队立刻开始工作。拿到初步报告后他有点紧张,立刻给w市的同事回邮件,措辞严谨地写了一千多字,里面塞满了不重复的问号。在邮件的最后,他问对方,现在已经有多少例了。而对方的邮件来得也很快,却只有最后一个问题的回应:


“最开始的时候是七例,送给你的时候已经…… 现在……”


两串省略号。许光明盯着那十二个不可明说的墨点,知道这大概不会是小事。他开始感到焦虑,连来往邮件带初步报告,完完整整抄送给了庄恕,那时刚过午夜。半小时后,庄恕将邮件转给了凌远。一小时后,凌远给庄恕发邮件,问他怎么看。庄恕说许光明是心里有数的。


庄恕认识许光明是他还在仁合的时候。那时是他顶着所有压力,无论如何还是把样本送到了许光明的实验室,而后许光明及时出了报告,才将一场可能后果会无比惨烈的传染病扼杀在摇篮里。


凌远收到回复,立刻把他们三人拉了小群。


“w市上报了吗?”


“报了。没有回音。”


“我们也报了,敲章的。也没有回音。”


然后就是沉默。群里的三个人应该都很清醒,没有人离开手机,这样的沉默本不该发生可它还是发生了。在这场虚拟又切实的沉默中,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在他们的合理预感中开始酝酿。是的,在所有公开的信息平台上,至今没有半点风声。


而此刻,远在他们八百公里外的w市,除了那些被禁锢在某特定环境里已经开始焦头烂额的人,其余的,仍然一片祥和。已然是年底了。




***


在关于一切灾难的宏大叙事背后,一定有一个微小的源头。或者有的时候它算不上非常微小,只是容易被忽略。一只蝙蝠,一个毫无卫生标准可言的市场,一只被送上餐桌的果子狸,一些拥有着无可理喻的好奇心与野心的人,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产业链。


那些源头开始作用的时候,最初的迹象恐怕也是虚弱的。一位被忽略了真正死因的死者,一起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上报的病例,一种令研究者感到疑惑却没能及时深究也未被命名的新型病毒。


17年前,凌远刚好博士毕业,庄恕博士在读,许光明硕士在读。他们初进入各自的领域,不算完全经历过,却也是一只脚陷在那场灾难的漩涡里。他们永远不会忘记那场灾难,就像许光明不会忘记他实习的实验室曾经连续几个月昼夜灯火通明,就像凌远不会忘记远远望去的隔离病区里如同世界末日的骇人白色,就像庄恕不会忘记有多少教授、前辈,曾对人类发出过相似的警告,说病毒总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17年后,他们成了领域内毋庸置疑的顶尖专家。病毒回来了。


庄恕说,许光明实验室现在不可以停下来。


许光明说,但是不批他们就无法继续。


规则。规定。层级。人类的有限性让人力本身已经再微渺不过,这世上却还有那么多东西在持续削弱人的智识所能做到的一切和可能。


凌远说,他们说的都对。实验室不能停下来,也不能继续。


“那件事我做不了主。我会和公卫那边交流,我们医院我也会立刻安排学习和演练。可毕竟许光明的实验室不是我们医院的下级单位。”凌远在手术中心的更衣室碰到同开夜台的心胸外科主任大外科主任,“但我们或许有一个不等批复但至少能让许光明继续做下去的办法。”


庄恕正躺在沙发上猛灌葡萄糖,他咽下瓶子里的最后一口液体,空投进垃圾桶,然后盯着凌远看了三秒,知道他真的在在打自己家属的主意,因而叹口气笑了笑,又摇摇头:“Fine.”


这也是他目前想到的唯一可能的办法。即便凌远不提,他可能也会去提。庄恕在起身前把今天凌晨的那封邮件再次转发,送进了李川奇的私人邮箱。然后他将手机锁进柜子里,和凌远一起去洗手:“你今天晚上几台?”


“三台。快的话可能也得做到三点多。”凌远转了转脖子,颈椎噼里啪啦地响,“你呢?”


“还有一台。做完下班。”


“嚯!”


“干嘛?”庄恕挑眉,“今天六台了。我够鞠躬尽瘁了吧院长?”




***


当天晚上,庄恕把李川奇的私人微信号拉进了他们三个人的小组。一个没有起名的小组。


李川奇的私人微信号顶着女儿庄以盈的照片当头像,在群里显得有些突兀。然后他没头没尾地就发了一句话:“低调点。”


许光明快速回了个“OK”。


庄恕看他发消息,一边盯着屏幕上的那个小群笑:“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什么地下组织。”


“话也不能这么说。”李川奇不带力道地给了庄恕一下,突然叹口气,脸上的笑意收下去大半。


“你能顶多久?”庄恕正色。


李川奇蹙了蹙眉:“你讲实话,它可能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根据许光明的初步报告,以及我们的推测,like SARS。但是如果w市现在或更早就开始防控,应该不至于那么严重。”


“Which they didn’t do.”


“Yet.”


“Probably. 不然许光明不会收到从w市医院送过来的病毒样本。”李川奇补上半句,见庄恕还在盯着他,“你是想问明楼知不知道?”


17年前,明楼临时挂帅接管b市,即便庄恕李川奇人在国外也都清楚全部的进程。他有胆识,有魄力,能担当,上任之后雷厉风行,是解决问题的人。后来他们回国,与明楼开始有些交往,渐渐相熟起来,知道他当年在飓风中接下如此一个烂摊子需要多少勇气,要做多少锐意决断。如今相似的情形重演,他们不能不想到已经身居更高位的明楼。


庄恕“嗯”了一声,李川奇于是又叹气:“他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不会没有动作。况且他不管卫生,现在人也在国外…… 再加上w市还在开会。你懂的,开会。”


庄恕还想再说什么,庄以盈的房间门突然打开了。俩人吓了一跳,异口同声问她:“我们吵到你了?”


小姑娘赤脚跑过来就近往一个爸爸怀里扑,摇摇头皱着眉头说做噩梦了。于是庄恕抱起女儿往房间里去,转头和李川奇道:“就……做好准备吧。”




***


但事情在w市的恶化速度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李川奇也好, 庄恕也好,凌远也好,许光明也好。


两天后,明楼回国直接改道去了w市,同日,两位SARS期间同在一线的院士也到了w市。浙沪粤先后一级响应。李川奇开始彻夜留在办公室回不了家,市内第一例输入病例确诊后立刻转至17年前专为应对重大疫情而建的公共卫生中心,以应对接下来的病例大爆发集中收治。


凌远联合全市一百一十家卫健委指定的发热门诊定点医院发布通知,完成线上线下统一培训,同时召回呼吸科所有医生,及全院其余科室所有主任副主任医师。许光明实验室的有效进程应当算是这一片狼藉中唯一的好消息。


庄以盈被转手托付给了谭宗明。谭宗明转手给凌远发消息:“需要什么随时找我。”


再两天,庄恕进入第一批支援w市的医疗队准备出发。


而八百公里外,w市封城,公共交通中断,大市区与周边县市所有医院超负荷运转,已经没有消毒保证,更别提隔离空间。医院接诊能力早已超过极限,医护极度疲劳,无数病例无法检测确诊。人们开始自救。在一场漏洞百出的发布会上,当局承认在疫情发生后,因为春运和公布疫情,第一疫区已向省外各地甚至国外输送超五百万人。


明楼震怒之下,两座传染病集中收治医院开建,指派李川奇临时接管w市。他有四个小时和别的副市长交接工作,然后与本市派出的第一批医疗队一架飞机奔赴w市。


三天以来,庄恕和李川奇第一次碰面是在机场。他们抽出五分钟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戴着口罩和女儿视频。庄以盈还不太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毕竟两个爸爸忙起来就昏天暗地几天回不了家对她而言也不是第一回,而口罩,她实在是见得太多了。于是只说了没几句,她就毫无心事地跑走,和带着大狗来看她解闷的贺叔叔玩去了。


庄恕和李川奇对视,无奈笑笑,再看向屏幕那端的谭宗明:“确实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你俩也放心,我家口罩酒精84消毒液也全都备好了。每三天就请阿姨们用医院消毒标准角角落落擦一遍,也取消了所有家庭聚会,吃的喝的也放心。”谭宗明顿了顿,貌似告状,“五分钟前,你们女儿还在培训我和贺涵怎么洗手怎么戴口罩。我们特别谨慎。”


李川奇失笑:“毕竟庄恕教出来的,医生家属非常专业。你们还是认真学习仔细实操,不然她能给你叨叨到明天。”


“小朋友话多可不是我教的。”庄恕稍偏偏头挤了挤眼睛,“这点随他。”


“我说你俩够了,可打住吧,那是机场。”谭宗明故作嫌弃地打断他们,回头瞥了一眼显然是被认真爱着长大的庄以盈,再看回手机屏幕,“还是那句话,我和凌远也说了。现在这个时候,别的可能做不了什么,但是要钱要物资,我可以帮忙。”


“谢谢。”李川奇很真诚,“但说白了,这是政府的职责,不该让民间担责。虽然我们现在…… 总之,谢谢。”




***


飞机上他们争取来最后一点相处的时间。在机上会议告一段落后,李川奇陷入一次简短的自责。如果他们能更早点上报,如果他们的反应能再快一些,如果…… 直到庄恕悄悄在衣服下握住了爱人的手。


“不要自责。你做了一切能做的。”庄恕再用力握了握,没有松开,“许光明那边也多亏了你。”


“这场持久战,我们要打多久?”


“我那些英美德奥日的同行和朋友们转我的邮件我都原封不动地抄送给你了。他们的模型应该是准确的。”


“我知道。我都看了。”


……喔。


庄恕突然明白了。w市的情况已然失控,而且大范围波及全国,他们都知道彼此将要面对的重负必定比他们预期的要糟糕十倍二十倍。他们当然都扛得住,只是此刻,此地,他们悬在空中,自私地只剩下最后几十分钟的安定。而撤出脑中所有的公事之后,他们终于得以在对方身上找到安放自己个人情绪的空间。


历史是个圈,所谓灾难轮回,人类总是健忘的。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多不讲道理的人,侥幸的人,在恐慌之后剥离道德守不住底线的人。人性的恶实在难以解释,可它就是存在,根深蒂固,如此之大,无法消除。而它的代价总是无法想象的。


那些在疫情早已扩散开去而w市居民还在聚集活动准备过年的日子里,会有人因为良心不安而睡不着觉吗?这个问题李川奇不会问,庄恕不会问,不代表他们不想问。千头万绪,连他们都能与h省内省外所有无辜的感染者深度共情,为什么还会有人任事情发展到如今无法收场的地步?


但他们得不到答案的。他们只能尽己所能和所有善良的正直的人一起,去将这个巨大的窟窿一点一点填上。


飞机开始下降,李川奇双耳刺痛。他看着云层之下的那座城市,离它越来越近,直到飞机落地滑行停稳他才转过头来看庄恕。庄恕的眼眶有点红,带得看向他的人一时也有些激动。庄恕看到爱人瞬间泛红的眼眶反而笑了,收敛情绪,最后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松开,解开安全带,穿上一直搭在腿上的外套。


“你无论如何要保护好自己。”他说。


“你也是。”他说。


这场灾难终将过去,他们都知道。在人类几千年历史上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只是人身在其中,深陷其中,抗争会无穷无尽地消耗意志和精神,会感到很艰难,很漫长。而那些永远也不可能因为他们的努力而改变的东西,他们只能let go,但求无愧于心。


所以要有耐心,要有希望。要活着。




end.


(补充讯息 见新闻 上海公卫1.5已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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