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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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人类有时脆弱得令他们自己都感到无所适从。生老病死,风起叶凋零。情人,爱人,亲人。关系与关系。有的爱天长地久,有的爱不堪一击,有的爱值得生生世世海誓山盟,有的爱一双白蚁就能让千里堤一朝败。

庄恕坐在清晨的机场,在基本上没有学术之外内容的朋友圈里第一次发了一句看似没头没尾的话:“The harvest is past, the summer has ended, and we are not saved.”

“麦秋已过,夏令已完,我们还未得救。”

旧约。

没有指向,只是一种映照。他们都看到了。

 

程洪斗转到普通病房后程皓请了三天假,他的科室主任直接给他批了一周。那天傍晚程皓站在父亲病房外,盯着新下来的假条有苦不能言。刚给中层开完会又暂时没有别的事的凌远到住院部来,看了一圈自己的病人,最后去到心胸外科正好目睹此场景。他心知是因为什么,看着貌似正陷入某种困境的小孩儿却还是觉得有点好笑,拍拍肩膀让他去吃饭,自己推门进去。

程皓不知道凌远会如何开启一段与程洪斗的单独的对话。但他想,这件事对凌远而言或许不容易。他们都在某种特定的漩涡中挣扎太久,凌远可能比他更精疲力竭一点。可他在医院的语境下从不会表现出来,白大衣加上院长胸牌,但凡于人前就是清冷凌厉的,刀刻斧凿的眉目鼻唇,时间一久通身气质都带着柳叶刀的锋芒。毕竟除了落锁以后的办公室,医院几乎不会给他示弱的机会。

程皓心里挂念着人,一顿饭吃得潦草。他发誓自己不是有意偷听,他只是在病房外踌躇了几秒,而后就听到了父亲直到此刻还在数落他又傻又没上进心的声音。然后就是凌远的声音,真诚的,温和的,平稳的,尊重的。

“或许吧。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傻子,他们做事没什么目的,所以才动人,才珍贵。说到这个,我还很羡慕他。叔叔,我和程皓首先是朋友。他的身上有看似很傻很天真的东西,但正是今天我们的医疗系统里尤其缺失的东西。或者不仅仅是医疗系统吧,每个人都是。至今我都要时不时警醒自己不要失去这些,而对程皓而言这就是他做事的根本。他一直在实践这些。”

几秒安静,然后传来程洪斗的声音:“凌院长,你喜不喜欢我家这臭小子?”

“当然。他是个很好的医生。”

“除了他是你手下呢?他这个人,你喜不喜欢?”

“当然。所以我们才会成为朋友。”

“你们俩平时住在一块儿,他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怎么会?”他能听见凌远笑了,“是我每天忙死忙活的工作时间不规律,也不怎么着家,临时有急诊,或者一台大手术,凌晨回家半夜出门也是常态,动静大了可能还会吵到他。”

“嗨,那没事。凌院长,我和你说,你随便吵他,他就是太安稳,欠治。”

“叔叔,别叫院长了,叫凌远就好。”

又是几秒安静,然后程洪斗改了称呼,他说:“小远。”

 

凌远认真回应,仔细阐述自己的喜爱,甚至悄悄为他开脱。他做好了准备那就是不做任何准备,他的对话没有任何目的性,只是作为程皓身边的人所以来探视,顺便可以聊聊天说说话,仅此而已,以自己本身去面对他,剥离一切他一直以来在医院里本能披挂的身份和保护。

所以程皓事实本不必担心他。

他静默地叹息。因为在太年少的时候就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凌远实际上花了人生至今绝大部分的时间和各种长辈艰难地打交道,从家里的养父母和生父,到进入大学起至出国进修时同级的年龄却比他越大越多的同学,到医院里辈分比他翻了几番的专家教授。

而程洪斗只是另一个长辈而已,甚至比凌远接触过的多数长辈要好相处得多。程皓知道父亲应当会疼爱他。

 

程洪斗出院以后在儿子的坚持下还是在凌远家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开胸手术的刀口拆线完全愈合。走之前他和程皓基本上处在某种暂时但稳定的和谐之中。程皓开车送父亲去机场的那天上午凌远通宵工作刚回家留下补觉,等他回来的时候凌远刚起床。

正午,日光很亮。程皓走进卧室就看到一身家居服的凌远正铺完床直起身来。自然而然地他对他笑,然后微微张开手臂朝他走过来,给了程皓一个拥抱。好像此刻的他终于迈过了什么或完成了什么因而值得这样一个拥抱。

然后程皓经历了自己有生以来最严重的情绪崩溃。在一夜之间几乎失去所有之后,在差点就死去之后。

几乎无法解释的那种崩溃。

明明周身的一切都正趋于稳定,与父亲之间的裂隙也没有继续恶化下去,和凌远也正越来越亲密——但他在看到凌远笑起来的瞬间,心脏某处突然痛得不得了。他看到凌远眼中的自己,皮肤触碰到凌远的皮肤,感到自己被深爱,几乎当得起一个最字。那个瞬间他仿佛看到两个人毫无芥蒂地暴露出彼此身上的悲哀与伤痕累累,来自历史,无能为力。

他们不是没有努力过,但一切总是如同宿命般急转直下,逼得人不再敢迈出下一步,再一步,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原状就能心怀感激。然后他们知道了,不是一定要和解,fantasy就是fantasy,坚持下去只会更难看,会有更多的伤害,暴力,失控,头破血流直至无法收场,最后支离破碎地结束一切,毫无尊严体面可言。

凌远搂住浑身颤抖的程皓,瞬间就楔进他的疼痛中去,他们拥抱,亲吻,流泪,充盈对方再融为一体,经验生命本身,从未有过的鲜活。是庆祝也是安慰。

 

你爱上一个人,为他难过替他心碎,希望命运可以永远垂怜他。你感叹生活的不公正,它从未公正过,你恳求苦难恒久地远离他,不要再往他身上安放更多镣铐枷锁。而后有人爱上你,你所有的祈祷他如数复述,更贴着你的心脏告诉上帝如果祂的光只能照亮一个人那么请保佑他的爱人,付出什么他都可以。

原先的家或许已不再是家,不是人的终极庇护或退路。但他们有了自己的家。

世界是速朽的,时间未必能升格一切。但人珍惜一些东西,然后他们会熬过去。会熬过去。因为相爱就是恩惠。

 

你到底爱我什么呢。程皓偶尔在半梦半醒间还是会问。

来自本能的渴望。凌远不厌其烦地答他。爱你的玩世不恭与无限忠诚。爱你的狡黠与深情。爱你不为世事变迁而磨褪的难得的孩子气与不为孩子气所动摇的专业。

但它们其实对于爱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他亲吻他。

爱你的全部。它不是轻浮的情话,因为它事实上未必是绝对艰难的。只要爱得足够大,足够深。

 

一场雨赶着一场雨。江南的水在换季的节点实在是有些太多了。积水成潭成湖,流动起来就是一条大河,河岸种满常青木。人人身在河流之中,倚靠水的记忆与树木的神性有时观望,观望过去与未来。观望此时此地。

一场雨赶着一场雨。多少人乘风乘水地漂流,有人千里万里地赶回家,有人知道旅途就是他的归处。

一场雨赶着一场雨。秋天总是渐凉的。阴霾总是渐长的。

冬至总是如约而至的。

 

“In the end, we are self-perceiving, self-inventing, locked-in mirages that are little miracles of self-reference.” – Douglas Hofstadter



end.


ps. 依旧不打tag 这个更新真实的有缘人可见了233。这个END也是真的啦。这篇文停了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一些事 到现在还没结束 但好想结文哦 所以只能虎头蛇尾地结了它。但我是真的很想念院长和皓皓和贺总和树树和……好多好多人喔!

pps. 圣诞节快到啦 祝看到这里的你圣诞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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