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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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也许是一种转移,但程皓的确冷静了不少。他和凌远一前一后往办公室去的路上,看到凌院长骨骼嶙峋的肩背因为疲惫微有些几不可见的佝偻。于是他又安静了几分。

医生职业的特殊性即在于此。他们面对彼此的时候永远只有实话实说,半分即便是出于宽慰的隐瞒或有意的轻描淡写都无有可能。在其中一方的位置从医生变成病人或病人家属的时候,他们总是以某种冷酷的同情对待彼此,属于这个职业的超然性与某种程度上相对于其他没有外科背景的人而存在的优越感也被立刻打破,所有痛苦的真相都无法掩盖。他们也许根本没怎么交流,但其实心里全都明晰。越是专业,越是卓越,就越是明晰。

他们知道手术台上从没有百分之百,即便里面主刀的是一位行医记录几乎百分之百完美的医生。他们也不会关注一些通常容易给人制造安慰甚至幻想的几率数字,因为一台手术哪怕失败的几率是百分之一,可一旦失败了,那就是百分之百的。而如果这种疾病是致命的,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但坏事总是接二连三地发生,不然ODTAA (one dame thing after another) syndrome又是如何成立的?

所以还能说什么呢。没什么可说的。他们走进办公室,每一秒都杂糅进无数情绪,却总能在焦灼忧虑和悬宕之外以一种莫名的平和收尾。凌远顿了一会儿,回手关上了门。院长助理早已把几份文件整整齐齐摆在办公桌上最显眼的位置,程皓主动走过去,看也不看上面写的密密麻麻的字,径直翻到需要签字的地方,一页一页签下自己的名字。

因为太了解,所以字句纸张上的残忍早已深入人心。因为毫无盲目的过分清醒,也因为毫无猜忌的托付与信任,所以才知道如果最终手术不成功那么这就是无可置疑的结果。然后程皓放下笔抬起头,正看到凌远刚把原本抵在腹部的几根手指收起来,故作没事般顺势去解开白大衣的扣子。

可凌远的手指仿佛脱力,他刚触碰到的那颗纽扣竟然一下没有解开。他没有试图确认程皓是不是在看他,只是低着头定了定神,然后解开第一颗扣子,再一颗扣子。

程皓静默地深吸口气,也知道凌远知他看见了,于是不打算询问凌远的胃。然后他快步走过去,捞过凌远随意搭在沙发上的白大衣挂好,接着从茶几的抽屉里熟门熟路取出一根毯子来,半展开地拿在手上,又不知为何压低了音量,自上而下地轻声问道:“睡会儿吗,凌老师?”

凌老师。当下情境里,这三个字在半空中漂浮着,随即柔和地到凌远的胸口转了转。他再顿了几秒,终于妥协。这个视角正好就是那天夜里他半仰着面看这个小孩儿因为给他扎静脉点滴而紧张得满头大汗。凌远有些晃神,人总是因为太多具体的细节而丧失对时间体量的正确判断力,比如这分明是不算太久前的事,却令他感觉到已经过去很多年。

有的时候,人类的幸运与悲哀与自身剥离却依附于他人;所以有的时候,叫一个人单纯地接收安慰便不是最好的办法,要叫他施予安慰才是。

“嗯,我睡会儿吧。”凌远有些感动地想起庄恕进手术室前的神情,他再抬手看了看表,取出手机搁在茶几上,确认了铃声的音量,又握了握程皓的手,“随时打给我。”

 

凌远睡觉原本就浅,心里有事就睡得更不踏实。朦胧中他感到室内天色渐暗,然后有一瞬间他意识到身边不远处坐了个人,于是挣扎着睁开眼,就看到程皓半边身子靠在单人位的沙发上拧着脖子也像是睡着。

室内的确很暗了,但程皓还是在办公桌上留了一盏转向背面书柜的台灯,光线于是变得柔和。凌远坐起来,摸过茶几上的手机,未读消息太多,他一时没有心情从头至尾翻,看到置顶的程皓没有给他发新消息,于是从通讯录里点进庄恕的微信,果然看到庄教授在手术结束后给凌远留了言。

对他而言这台手术不算太难,期间也没有大的意外,稳稳当当做完,目前看来结果是好的,病人也已经送进ICU。他明天去美国,剩下的就交给全程一助跟台的方志伟和重症科去费心了。然后他跟了一句,很多事情他和贺涵不方便问,现在唯有凌远可以参与。

凌远感慨庄恕的细心一如既往,又觉得这庄教授和他家贺总对着程皓竟多少有点家长照顾小孩的意味,一句嘱咐可以琐碎细致到方方面面。凌远心里感激,知道这种情绪里没有半点嫉妒,毕竟自己爱着的人还被他人真心实意地关爱着,无论如何都是温暖的事情。

回完了消息,凌远再抬眼瞅了瞅歪在沙发上的小孩儿,这个姿势看着就脖子疼。他担心他的颈椎,于是提着自己刚才睡觉用的小枕头轻轻走过去,想要至少将他的头扶正了。

谁知程皓两秒就醒,偏头用下颌有意碰了碰留在他脖子一侧还没来得及动的凌远的手。一个细小的动作里带了多少亲昵和信任,凌远不必去计量也感到满足,心里有轻柔的停顿,有凹陷处都被填满,更隐秘的一些地方甚至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值得这样的亲昵和信任。而后他顺势将手指插进程皓的头发里揉了揉,揉完了再给他顺顺头毛,两人的呼吸声起伏地落进一片安静里。

他们没说几句话,只是在现在回家去休息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凌远会做饭,然后他们吃饭,好好睡一觉。离开医院前凌远特意拐到ICU去看了看黄志雄,程皓和他一起走到电梯厅里,然后就有些畏缩地说在原地等他。凌远眨了眨眼,只是点头说“好”。

回家的路上尽是沉默,两人错过了晚高峰,勉强还算通畅地开车回到小区,将车停进地库,下车,锁门,又是一前一后地穿过停车场;直到凌远摸出钥匙,打开房门,再关上房门,反锁房门,程皓终于说了离开医院后的第一句话。

“对不起。”他说。声音低哑得不像话。

“嗯?没有。哪有。”凌远刚换鞋,闻言转身,话音里最初的讶异过去就是几分不容分说的坚定,然后在玄关里径直伸展开手臂去抱住他,停了几秒再继续道,“你不是一定要说,我也不是非得知道。但如果什么时候你想说了,我会听,你的情绪不用一个人扛。现在,换鞋,进屋,去洗个澡,换个衣服,在沙发上靠一靠,我马上做饭。”

程皓点点头,凌远轻轻地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程皓有些愣怔地恍惚地看着凌远径直走进厨房的背影,他想起自己和他的第一次是怎么开始的。多么熟悉的言语,凌远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把他当时讲给凌远听的话复述了一遍。

程皓眨了眨眼,指尖有些发麻。今日这大半天下来,他终于感到了积压的情绪有了破溃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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