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an's Kiss [贺涵/庄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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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丧。




***

这段时间贺涵压力很大。2008年那回他入行已经有一段时间,做得好,能力突出,手下带着一个组,已经开始独立做项目。这几天他频频想起那年,具体有什么令他第一次觉得做咨询实在是没意思他已经记不清了。可他的脑子里却总有那些模糊的想象情景,华尔街的高楼大厦,不断有人从高处往下跳。


是那天晚上被上级的电话轰回公司加班,于是知道天塌了。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天色渐渐转亮,他从电脑前抬起头来,还是觉得两眼一黑。此后就开始连轴转,无数个通宵长夜没有尽头。那时他只有工作,没有牵挂没有生活,咖啡因和酒精在身体里轮流倒。


最近几月贺涵忙到焦头烂额,zoom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每个时段都有会议安排,有时睁着眼睛盯着电脑就能睡去。虽然这种忙到麻木的状态通常并不会持续太久,总有一个节点跳出来令他偶尔分神。因为这一次他并非一个人了。他的微信里有一个永恒的置顶,地理分离却并未分开。


熬过二月之后一切仿佛进入正轨,他们都是。他们开始在非常规里有意制造一种常规,定时定点向对方汇报自己的身体状况和进食状况,偶尔会加一两句别的,比如:


“这边终于天晴了。”

“狗兄拱了我千难万苦订来的牛眼肉。”

“你都不敢信,我们的盒饭相当好吃。”

“那是你太饿了。”

“狗兄也憋坏了吧?”

“我在家爬楼梯锻炼的时候是真没想过可以这么遛汤圆。”


他们还是会笑,会闹,甚至偶尔有人能接到对方的视频电话。可贺涵还是知道他们失控了。因为那天庄恕突然在凌晨将近四点的时候给他发消息:“我是个医生,但现在我希望自己信神。什么神都可以。”


因为贺涵在看到那条消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正蜷缩在墙角,literally书房墙角。身体的力气已经干涸,哪里都疼,可他站不起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偏偏就坐到了那个根本没有放置懒人沙发的冷硬角落里,地上的笔记本屏幕上有二十三封未读邮件,肘侧有一瓶新打开的日本威士忌。


新邮件的提示音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每一声又都指着他将他往绝径上驱赶。他突然又有了一切都将分崩离析的焦虑,仿佛一夜之间回到2008年。或比那年更糟。


他捏紧手里的玻璃杯,冰块化得差不多了,酒精和零度的水一起烧过食道落进胃里,什么都没有带走也没有带来,他的脑子里仍满是帕罗西汀和德巴金。




***


庄恕第一批进入疫区,最后一批解除隔离。他本可以早点回家,可当人日日夜夜身在满目疮痍中,他不是那个会按时甚至提早撤退的人,无论多难。况且当时的情形是,你还有一口气,就得顶着。庄恕大致对贺涵如是说过。


最后隔离的那段时间,贺涵天天与他视频,但屏幕里看得也不算真切,直到真的见到了,他才意识到庄恕瘦了多少。他没有点破庄恕房间床头柜上他再熟悉不过的达喜和散利痛药盒。


然后他在家门口捡到分别多月的人,觉得庄恕看着累得不同寻常。按理说他已经有半个月没在一线工作,好好修整过了,但贺涵只当回程之路有些折腾便也没多想。回家后他们看了庄恕错过很久的奥斯卡获奖电影,然后贺涵兑现了寿喜锅,热气蒸腾,他们都吃得高兴,仿佛失序的一切开始归位。


直到翌日贺涵一早醒来,身侧根本不见人。他在家上下找了一圈,才发现庄恕站在别墅三楼的露台,暴露在春天清晨流动空气里冻红的手指捏着一只空巴黎水玻璃瓶。他们向来是把气泡水放在冰箱里的,不论什么季节。


贺涵站在玻璃移门内看了一会儿吹风的人,叹口气转身离开。庄恕的行李还好端端立在客厅,没有开箱还未整理。他想着不如先帮他把衣服拿出来,该洗的丢进洗衣机,该干洗的另外打包,什么时候出门带上就好。


然后他在庄恕前一天脱下来挂在衣帽架上的风衣的口袋里摸出来两个纸盒,他本以为是达喜或散利痛,却在看到字的时候直接愣住。没有开封的百优解,标签上的开药日期是十天前。


贺涵内心出现了一场小型地震,有点惊慌于自己是否在聊天中暴露了什么焦虑低落的事实,然后他回过神来,当然与他无关。这是庄恕的。于是他仿佛不认识这几个字似的又盯着药盒看了很久,耳中听到一大面玻璃脆生生碎了一地的声音。他不太惊讶,只是很难过。




***


贺涵想到刚倒进洗衣机里的消毒洗衣液,这几个月来他全身上下都是这个味道。第一天闻到时还觉得不习惯,原先只特定出现在爱人工作场所的一些元素进入到生活区,就是日常里突兀地出现了断层。


庄恕的离家与一些熟悉气味的消失同时发生,空落得就好像是他带走了那些气味。生活有了巨大的缺口如同人心内的崩坏。不过消毒洗衣液总会用完的,他们可以换回原来的牌子找回原来的味道。可碎裂过的地方再填补起来,还原,或只是一种掩饰伤疤的自欺欺人。


他们都知道有很多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庄恕在那座封闭城市的隔离区里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每天接诊多少人,每天宣布多少死亡,有多少悲痛,有多少无能为力,也哭过,也恐惧,也绝望……贺涵从从旁的细节中了解了不少,却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他们偶尔在视频里安静下来,什么都不说,只是向对方微笑。很努力很真诚,但疲惫,难过,伤痕累累。身在灾难之中他们不谈论灾难本身,他们谈论未来,不是明天的未来,而是总有一天的未来。总有一天。


就像一切正发生时人无力阻止坍塌,灾难貌似结束后再试图修补坍塌却总感到些力不从心,仿佛一切徒劳。


再抬头庄恕已经站在贺涵面前,日复一日的黑眼圈层层叠叠印在眼周,一层青黑盖着另一层青黑,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而他清减得厉害,颧骨凸起,两颊凹陷,下颌线锋利到足以割伤人,一身积压的疲劳感重得仿佛再让人睡上三个月也难缓过来。


贺涵见到人,下意识瞟眼手里拿着的东西,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对不起”。


“没有。”庄恕回应贺涵的抱歉,然后低低头反而有些局促,试图解释,“也没开始吃,就想自己先调整一段时间看看,但药……还是先备着。”


“多久了?”贺涵把药盒塞回风衣口袋里,逃避似的把它们移到自己的视线之外,然后上前一步抱住庄恕,轻轻抚摩他的肩背。


庄恕回抱住他,感到贺涵的心跳有些偏快,于是下意识贴了贴他的脸,但他保持着安静,在计算时间或者思考如何组织语言,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连拥抱的手臂都感到累了,他才低低说一句:“我也不知道了。”


他真的不知道。高度紧张的环境下,情绪的破溃都无法让人松懈。这种自限性疾病,医生能做的很有限,而病人送来得总是太晚。以前站在手术台前他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而当他站在隔离区里他只能不停地问自己,我还能做些什么,我还能做些什么。


他和同事们总感到虚弱,却一如既往地过着这样的日子。接诊,抢救,查房,送人出院,宣告死亡。直到有天晚上他回到酒店躺在床上看自己正生理痉挛的手,上一秒还自嘲是人到中年体力下降,下一秒突然就开始流泪。


他累到甚至没有力气起身去洗漱,却大睁着眼睛在床上一动不动躺到天亮。他意识到这或许是需要药物干预情绪的信号,又一次。他经历过,所以更加谨慎。上次刚开始吃药的时候他的副作用很大,这一次他在隔离区里,在一线,不能拿病人去冒这个险。于是只能熬着。


熬着。


“如果你觉得在这不开心,那换一个环境也挺好的……”他们不再保持着拥抱的姿势,贺涵转而握住他的手,“我是说真的。休个假,出去旅游,我陪你,或者你不要我陪,都好。或者等再过段时间你想回美国,也好……”


他感到庄恕的手腕在他的掌心里震了一下却没有试图挣开。贺涵胸口稍松,看到庄恕的脸,一颗心脏又瞬间沉陷下去。


面无表情。他看着眼前的人想,真的没有表情,连眉心都是松弛的。他脸上明明每一块肌肉的都是放松的却又如何能凝住那么多悲伤。


时至今日贺涵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锣声和哭嚎,是深夜里载满重症患者却无处可去的大巴车,因不想拖累家人或因医院不收而自杀的老人们,还有一些试图将自己毕生积蓄都捐出来的人们。贺涵不敢想这些,也不敢想庄恕在医院里又看到了多少。


他早已接受了隔离区内的医生离开疫区后基本都需要心理疏导这件事,但直到他把两盒未拆封的百优解拿在手里,眼前站着的是显然在自己家里都整夜失眠的人,方感到自己的心疼已经剧烈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庄恕却在这时醒过来,没有说同意也没有反驳,抬手捏了捏他的肩膀,竟开始安慰他:“你别急,给我们都多一些时间。如果还是不行,大不了……就吃药,也没什么。”


说话的人此刻又是真的在笑,不勉强,不僵硬,仿佛长久冻冰的身体终于开始回暖,多少年阒无人迹的荒原中第一次出现生的迹象,即便过程漫长艰难。那已是贺涵这段时间来在庄恕脸上见过的最好的笑了。


这下他真的相信庄恕也早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了。他的善良正直又悲悯的爱人,是被高度同理与共情折磨了几个月甚至长久以来都一直身处其中却从未退缩的最好的医生。


庄恕一时没等到贺涵的回复,因而看进贺涵的眼睛中去,接收到一些什么,也有点哽咽。他再叹口气,手搭上他的后脖颈,将爱人拉近自己去亲吻他的额头:“早餐吃什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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