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tus 05［明楼/沈剑秋］
05.
沈剑秋伸手指指搁在桌上的迈锡尼雕塑图鉴：“哦，书看完了，拿回来。”
明楼回身，只一晃就看到他眼眼里晶晶亮亮，微皱了皱眉问：“怎么了？”
“没有，就是觉得……”沈剑秋摇摇头，顿了很久，“没事。”
眼前的人，初见几回觉得他丰富，觉得他敏锐细致，听梦辛讲过后又觉得他令人敬畏，像山像海，高不见顶陡峭而无可攀，深不能测宽阔至不见边际。他太繁复，却又像一部厚重图鉴摆在人前，坦坦荡荡让人翻阅，荦荦大端排布清楚，一眼望去直白直接，所有的细枝末节却要读者自己领悟。
可思绪千转百回还是他对自己那句貌似不经意的“顺利吗？”，再一抬头就是他目送两个弟弟离开的眼光，那种拳拳关怀至真至柔又有热度，仿佛眸间藏着两颗火种，毫不灼眼，只让人舒适。
他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架构层层叠叠，却拥有令人信服的稳定的平衡。他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权威而又安全，强大而又熨帖，可以在专业上冷酷严肃，也可以一言一语就暖得堪比温泉水杨柳风。
沈剑秋脑中闪过过所有自己能想到的汉语字词，一个一个往他身上安怎样都觉得不完全妥当，直到最终只留下一个“好”字。他想，这世上怎么会有明楼这样好的人。
沈家父母是乘着两年前的那架MH370离开的，非常突然，是谁都想不到的意外，因此也没留下一句话。一夜之间，家里只留下了沈剑秋和他妹妹。
那是他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刚参加完考研复试，得知父母归国航班失踪后的第三个小时，那时大一的叶梦辛在F大正门电子屏下兴高采烈地给他打电话，说在当年博物馆学硕士录取名单里看到了他的名字。
然后他和妹妹相互支撑熬过一年零七个月，冷静得不像话，直到最终调查法官确认飞机残骸的那天，才流了长久以来的第一次眼泪。在这一年七个月间，他本科毕业，硕士入学，妹妹升入大三，他们没有给父母举办葬礼。
他在飞机失踪失事翌年的国庆小长假的最末日才终于办完和父母相关的所有事情，包括遗产接洽，包括墓地择定。沈家父母生前一位是书画家，一位是文物鉴定的专家，身后留下的，除了一套房子和一笔还算可观的存款，其余所有的书文笔记作品，全随着两只空空荡荡的骨灰盒搁进了地下。
大概是从知道飞机失踪的那天开始，沈剑秋就不得不将妹妹挡在身后，独自面对一些认识的不认识的突然冒出来的远近亲戚的各种觊觎。
或许也正因如此，他看到明楼才觉得亲切，亲切而又眷恋，即便明楼的年龄实际也比他大不了太多。也是在他的身边，沈剑秋才发觉自己的想念，不仅是对特定的父母两人，更是对那种突然失去的家庭荫蔽的背倚。
当时已经是二十二岁的青年，又是优渥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健康男孩，家教优良早经世事，肩背有力脊梁挺拔，突然而来的重负即便不是瞬时就能轻而易举地担起，却也无论如何压不倒他。头脑聪颖，机体年轻，家庭崩裂天之欲倾，他就稳稳当当站起来。他做得很好。只不过两年多的时间，他将自己撑开，不敢慌也不敢怕，尽力让妹妹能不失去那份归属，也就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有时疲惫，无暇至几乎忘记，直到遇见明楼。
所以，只要想到那夜，在Lotus歇业后还因听到敲门而依旧为他点灯为他开门的人，沈剑秋就会觉得感动。
梦辛说得没错，明楼的确是个有魅力的人。他没见过他上课，但完全可以想象这个人站在几百人的阶梯教室里从容沉稳侃侃而谈的样子。而这种魅力的来源，有一部分或许与生俱来，另一部分则是积淀的厚度。沈剑秋想，明楼读过的，经历过的，思考过的，一定是他所不能及的。
一个人平心静气的平衡与完满是需要底气的，但一眼看去又是极为平凡的。
那夜后暑假开始，他理了点不用的东西送回家，想了想还是回到宿舍来过夏天。叶梦辛的理由是家里空空荡荡，难免睹物思人，况且自家房子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江的另一边，着实离市中心有些距离，觉得太偏僻了。而沈剑秋则是因为在博物馆实习，宿舍离单位更近一点罢了。
这个夏天明台和他变得彻底熟络起来，有事没事和聊上几句。然后在八月的某天明台就把他拉进了一个群，明楼明诚都在里面。主动说话的一般都是明台，发视频链接，发段子，发广告截图，回复明台的一般都是明诚，恭维两声附和几句。沈剑秋多数时间跟着明诚做做选择题，比如明台看上了两件外套哪件颜色好看，两双鞋哪双好搭衣服，要换个发型哪个合适。而明楼回话一般不超过两个字，行，或者不行，买，或者不买。
起初沈剑秋看到自己进了群还吓了一跳，怕是明台手滑而为之，赶紧退了。哪想明台又拖他进来，说这不是正经家庭群啦，只有兄弟没有大姐。于是他在群里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还有这个群大姐知不知道？
明台后来还是没有考过F大的自招，分数出来只差了两名。明镜从美国打着跨洋电话埋怨明楼，怎么说也是个院长，明台只差两名而已，你去说说谁不卖你的面子？明楼就笑，大姐啊，明台要上，就得挤掉别的学生，人家也是辛辛苦苦考过来的，想想明台备考的那个苦样子，我也不忍心挤掉别人呀。况且F大的自招多难考您也不是不知道，全国那么多人呢文学院也就招这么五十个。明台能考到五十二名我都很满意了，您还不满意？
明台自己关于这件事倒是看得很开，既然大姐也没有不满意，后来高考分数也相当不错，最终去了北边一所与F大口碑排名未差太多的大学。录取结果出来以后，明镜又打着跨洋电话抹眼泪，说欸呀自小没有离过家的，这么一下又要北上，气候啊吃饭啊肯定样样不适应。还有阿诚，当年上F大硕士的时候我以为这下总算好了，他总算还是留在家里安安定定的，结果这一下居然也要跑到法国去了。明楼你就忍心让你两个弟弟走那么远？哦我倒是忘了你那会儿那么折腾这种事情肯定是不在意的。
明楼有些哭笑不得，嘴里安慰着大姐，腹诽也不停，大姐啊，明台这小子这会儿正在为终于可以去一个离家远一点的地方激动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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