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是一种 23[庄恕/凌远/全员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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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凌远上一次说到平安是在中秋,一轮月一只蟹,总是怀人的时候。可那一次,除了一带而过的病例,凌远并没有告诉庄恕,母亲冯缈过世以后,平安就是孤儿了。

庄恕听到“孤儿”两字,眉心狠狠一酸。他不记得亲生父亲的容貌,但母亲的自杀却是他胸口插了三十年的尖利匕首。他永远记得那天夜里,所有的泪水肆虐而过之后,一个清晰的认知仿佛钢锤铁钉,直接砸进了他的身体。他告诉自己,从今往后你就是孤儿了。你没有爸爸,搞丢了妹妹,现在连妈妈也走了。那种断裂乃至粉碎式的被遗弃感轰然而至,久而久之,就全部凝结到了那两个字上。他突然想去看看平安。

晨光正一点一点扑进食堂的窗口。凌远一只左手不动声色地覆上了腹部。在从头至尾说完故事以后,他避开了庄恕的目光。而庄恕心里因此泛出一片更深的颤栗,他在想当时的凌远。看到冯缈决绝又温柔的眼光,听到她毫无犹豫地说一句“怎么会呢?那可是我孩子呀”,再反观自己因先天胃壁肌层缺损而被遗弃,对照身世,父母品格,那种从儿时的偶尔察觉开始,积压了三十余年的疑问和崩塌因一个迟来的触发点一朝一夕间发生,那几天,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我刚给平安申请了肝源。从理论上来讲是可以为他进行二次移植。但照他现在的情况,再进行移植,植入肝会发生作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他的问题已经不再是肝脏本身,而是整个系统。所以,作为一个成熟理智的消化外科肝胆外科医生,我应当说服自己,即便有了肝源,也不要再考虑给他手术,因为就算手术成功了,他照样撑不过围手术期,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处置不过是徒增他的痛苦,甚至加速他各器官衰竭的速度。但我就是,就是忍不住地想再试试看,看会不会有奇迹。”

庄恕看着凌远,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正将自己撕裂开来。一面冷静地下着医学判断,但说着就是想要试一个奇迹的那个他,却又一个仿佛曾经受挫,至今无法释怀,因而掺杂着悲伤和隐怒的孩子气的赌气。

而凌远的眼光没有焦点,他任由它游离,口中一句一顿地说着话,却在“奇迹”二字出口后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几根手指狠狠掐进胃里去,脸上瞬间变得苍白,而他那褪去血色的唇角却又勾出一个冷冷的自嘲来:“当年冯缈的手术,我也是这么和自己说的,想给他们母子俩一个奇迹。于是我拼到最后一台手术,然后终于承认自己不是上帝。可我明明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上帝,没有神力,就算把手术刀使得利落,也不是每一个病人到了我这里,承受一台看起来完美的手术,就能沉疴尽去。在那之前我以为自己早已经对所有的无能为力都接受良好,毕竟尽心尽力过,也付出我所有的知识、经验还有技能,却没想到无论如何依然怎样都放不下他们母子俩。也许是因为,因为我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最后被肝癌与疯狂吞噬殆尽的样子,见过许乐山的嘴脸,也在我养母的小心翼翼和曾经自己无法理解的偶尔冷淡和距离感之下生活了十几年。那段时间,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那种,不顾一切亦自然不求回报的爱与付出,没有一点我曾理解过的计量,考证,抢夺,懊悔,控制;或者我曾被告知过的,金钱的置换,以及政治任务的完成。”

凌远脸色苍白,一双眼眶已经开始泛红,尤其明显。庄恕看到,心里的不忍几乎让他伸手去握凌远那只不知何时已经搁下勺子的右手正微微发颤的指尖,但食堂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他用余光扫了扫周围,终于还是没有动,只轻轻叫他一声:“凌远?”

“平安现在的状况不比当年的冯缈好。先天性肝门血管畸形,代偿性血管增生,上次手术已经修正了。但这一次,胆汁性肝硬化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凌远深吸口气,声音低了又低,“冯缈走前,我救不了她,但她一直在对我说谢谢。她说她知足,她说平安能健康地活着,活下去,这是她这么久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那几天是她这么久以来最安心也最开心的日子。但是今天……”

凌远没再继续。天色也彻底亮了。

 

上午门诊结束前半小时,工地事故送来十几名伤员,急诊叫胸外会诊。十分钟后,方志伟进诊室打断庄恕:“庄老师,急诊那边有个病人叫胸外会诊,我们处理不了,得请你过去一趟了。今天你是普通门诊对吧?外面还有十几个病人我替你吧。”

“什么情况?”庄恕扫了一眼电脑屏幕,“我后面还有两个老病人。”

“连枷胸心包填塞,脾胃裂伤,要胸腹联合做。”方志伟一脸崩溃,“庄老师?”

“连枷胸心包填塞?”庄恕闻言立即站起来,把笔收了,听诊器捏在手上就往诊室外面走,“那个施玲玲和江源,和他们说,如果方便等,那就等我下手术后到办公室来找我,别的你替我看了吧。几号抢救室?”

“三号。”

语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庄恕到抢救室的时候凌远已经在了,看到他来,指了指旁边的读片灯。庄恕向他点点头,径自看片子,一边看一边道:“我虽然不是普外的,但——脾胃裂伤,你还亲自动手?”

“能做的都在台上。”凌远也正看手上的报告,“总不至于我替杨建新门诊,他来手术。我这边儿又不像你那边儿,非你不可。”

半日不见,这就是问候。

庄恕转回来和凌远说了手术方案,然后他们一起去手术中心,换衣服,刷手,消毒,上台,工作。手术室里器械冰凉,鲜血温热,无影灯的光线越强,就衬得隔离衣的颜色越凛冽。

一塌糊涂的胸腔腹腔打开,破裂的脏器被修补或切除,温盐水洗掉污物,然后关胸关腹。手术室里有时静得瘆人,两位主刀偶尔说话,金属器械碰撞;而安静之外,也有鲜血喷溅,监测报警,主刀的手术衣上血迹斑斑。他们一起上台,交替操作,一起完成,一起下台,这是最标准的工作状态。

出手术室的时候,不出意料地听见两科的年轻医生低声讨论,庄恕和凌远手下的每一刀,每一剪,每一针,都出色准确得堪比精密仪器。他们签完字,慢慢走出身后或真诚或虚伪的称赞,相视苦笑。也只有他们知道,这个苦笑是什么意思。

他们一起去ICU看麻醉醒后的手术病人,离开前,凌远带庄恕到一扇门边。他们没有进去,庄恕透过玻璃看床上的人,未成年的小男生,瘦,但是虎头虎脑,显得可爱。凌远低声道:“他就是平安。”

“多大了?”庄恕在心里估着年龄,“十……一二岁?”

“十二周岁,再两个月就十三周岁了。上次给他手术前,他因为生病,没上过学,幼儿园也没去过。他出院以后上学了,两年,进度就已经和同龄孩子追平了。”凌远的目光不动,“那会儿他说他以后想做医生,李睿就告诉他,那他要非常非常努力才行。结果上起学来,他真的比谁都努力。”

平安。庄恕捕捉到凌远眉眼间的痛惜。他大概可以想到,这个孩子的母亲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因而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朴实又吉祥的寓意,安在一个有先天疾病的孩子身上,透过两个字表达一种期翼,而这种期翼,于那个爱他的人而言,曾几何时也多希望那是一种庇佑。

可对人来说,名字在特定的情境里却总有一种逃脱不了的宿命感。有希望一个人能一世健康平安的,可他到头来连半生都走不到。也有希望一个人能学会宽恕的,可他终究还是把自己捆绑进了一个环环相扣的困境。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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