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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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蔺晨抵达时正是La Dolce Vita的晚市刚刚开始,通常不会有食客选择这么早就来拜访的时刻。

店里唯一的店员在门口迎到他,知道这位先生独身前来,是第一次光顾,没有预定,再迅速查看了今天晚上的订位,然后将他带到一张二人座前,递上菜单和酒水单,然后走到室内隐蔽的楼梯口,稍放大了声音向楼上道:“黄老师,有客人来了,一位,没有预订。”

楼上的人接话很快:“好,我马上下来,请客人先看菜单。”

距离不近,男人的说话声音传到蔺晨耳中已不甚清晰。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他其实也不记得黄志雄的音色。况且枪炮中生来死去,医院里苍白寂静,说到底他们究竟有多熟悉都未可得。只是那位被称呼为“黄老师”的人,这样远远地说了句话,蔺晨就知道错不了。

蔺晨对上折回来的店员的眼光,主动对她说:“坐吧台行吗?”

“嗯?我们今天晚上的订位没有满呀,您可以坐这里的。”小姑娘看到蔺晨的坚持意思,有些犹豫,“因为我们主厨就在吧台后料理,料理台是开放式的,离得近了有可能会影响您的用餐体验。”

蔺晨摆手表示不在意:“没事儿,我坐吧台。”

正说着话起身换到吧台位,就有脚步声从楼上匆匆下来,由远及近。看到隐在阴影中的脸之前先看到人的身形,的确是他。也许年龄使然,和当年的挺拔相比已经有了一点轻微的驼背——蔺晨在黄志雄受伤之前只有过不甚在意的一瞥,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过和完全健康时候的他有任何相处的时候——但这并不影响什么。

黄志雄的步伐快但平稳,恰当地迎接餐厅今天晚市的第一位客人。然后他从阴影里走出来,和蔺晨打上照面。一笑,脸上的纹路就慢慢显现出来,只是合理并不突兀,纹路之下眼角唇边的弧度妥帖,温和,亲切,但不至于刻意亲密熟络,给彼此留出空间。

 

“晚上好。这么早啊。”他这样和蔺晨打招呼,“第一次过来吗?”

蔺晨看着一边说话一边迅速走进吧台后穿戴围裙洗手的人,知道他没认出自己,于是也不立刻说起往事,只是给予同样妥当的回应:“是,是第一次来。”

店员在这时走来,给黄志雄递去一张A5大小的纸:“黄老师,今天晚上的预订单。”

黄志雄微点了点头,勾着嘴角轻声道一句“好,谢谢”,反手将纸贴到身后冰箱门上,迅速扫了一眼,开始准备食材。

他看着他持续有条不紊地工作,一时有些走神。来之前他做了一些预设,想着毕竟能够在长乐路上开这么一家看起来与世无争的小餐厅那么久,情况就应当不会太糟。只是他全没想到黄志雄现在是这样生活,这当然是好的,特别特别好,只是若仅看他低头专心料理食物的样子,他几乎已经洗去了所有战场的痕迹。

学着不那么执着并且与过去告别,有时并非一件遗憾的事,蔺晨分心这么想。

他点了菜,之后状似不经意地偶尔和黄志雄聊上几句,闭口不提从前,仿佛真的只是初相见而非重逢。他在黄志雄给他上菜时观察他的手,当年的几处陈旧枪茧差不多褪干净了,留下一些只是因为知道它们曾经存在过,所以才能注意到的几不可见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长年料理食物留下来的“厨师茧”。真是,都变了啊。

在吧台坐了大半个晚市,蔺晨看着黄志雄工作,后来有熟客到了,他听他和对方熟练地寒暄,突然就觉得,其实所有人的生活都在继续,唯独他。这么多年,他的身体精神记忆似乎一样一样全然留在了非洲,脱离断裂都是自我的。哪有什么是过不去的,过不去的只是自己而已。

非洲的时间于他而言像是静止的——不至于静止,但慢而艰难,可能在彼时的处境下,只有不去计算时间,才得以在胆战心惊的平静与爆裂中安然度日。

现代都市的华灯夜色,超级城市的车水马龙,一日一新的经济体量,生存之外的世间烟火,这些长久的与他无关。如果这可以完美地被解释为自作多情,那他的确需要为自己的这些情感进行短暂但虔诚的默哀。

他在这个周身的一切都刚刚好的迷人环境中,突然为自己回国的原因感到不确定起来,这到底是追寻的冲动,避逃的本能,还是其它?

 

凌远下手术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还要早很多,从手术室出来,想起蔺晨的请客说,刚想微信问他吃不吃饭,划开手机,看到页面上的最后两条消息是自己发过去的地址,顿了顿,随即收了手机。

而术前那一针654-2的药效似乎正在过去,胃里的隐痛也渐渐变得清晰。他有些自弃似的在心里嘲讽了自己一句,伸手摸出办公室的钥匙,开门进去,径直卧到沙发上。

才侧身躺下,手机就在茶几上响起来,凌远闭着眼接了,愣了半秒才意识到那端正说话的人是谁,他不确定地再看了看屏幕上的名字:“程医生?”

“凌院长,是我呀。”程皓像是正在开车,“你发来的草案我看完了,我觉得咱们可以聊聊。怎么样,现在有空吗?我请你吃个饭。你要是吃过晚饭了那我请你喝咖啡。”

“吃什么吃,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去。”凌远没好气,说话尾音里却无意识地漏出一点笑的意思来,“要谈正事就过来谈,我在医院,别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形式。”

他挂了电话,刚打算起身,胃里的抽痛和胸腹间隐隐的抽痛却将他继续压回沙发上。凌远想到昨天被手底下的小朋友押去做的那个胃镜结果,一时心烦,最后再缓了缓,终于妥协般起来去一边的立柜里取药。哪知一起身,白大衣的衣角挂到了茶几上的玻璃杯,觉得不对的时候再一转身,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杯子华丽地自由落体,碰到地上,四分五裂。

凌远无奈将药和液体搁了,再蹲下身想去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谁知手指刚碰到一块玻璃碎片,胃里又是一阵抽痛,他一下失去平衡,手指下意识地往下一撑,正好擦过碎片的边缘。等再反应过来,凌远已经略感荒诞地盯着自己流血的手指,低低“靠”了一声。已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做手术都没把自己割伤过了,今天居然败在了几片玻璃下。

医生间的玩笑,有个说法叫ODTAA syndrome,拆解开来的意思是one damn thing after another综合症。此刻凌远看着自己办公室的狼狈场景,只能感叹一句当下的遭遇真是将它再彻底不过了。

一般来说,一串事件的发生到了这种程度总该有个落停——但事实从不遂人愿,最令人尴尬的一环早晚会出现,比如当凌远正瞪着自己流血的手指凌乱,努力思考是先解决了胃的毛病还是先处理地上碎片还是先把手给包一下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就突然被很不走心地敲了敲,他还没出声答应,一个人才跑进来丢出一个称呼,接着开始大呼小叫:“凌院长……我去,你咋了?”

……喔,程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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