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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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约翰福音1:4-5】

 

临床经验第一次从理论层面变成医学科学是在十八世纪。所以说,这当然是最年轻的科学,但也是最人性化的科学。可问题在于,当你把科学和人性放在一起的时候,从字面而言它们就几乎已经是悖论。

但这样的悖论不得不在医学上共存,这才是对医学科学家而言无比艰深而难有出路的困境,一个仿佛宗教式的终极问题。从某些层面上而言,医生所做的几乎是对生命的再造,用“给予”或“重生”这样的词或许并不夸张。但这种再造或重生,有时几乎是建立在医生近乎献身的取舍之上的。

但他们依然如此决定,执着的,无可劝解的,甚至不顾一切的。它们不必被称赞为高尚,因为说到底这是真正的医者为自己的专业深沉而义无反顾的践行。

这是庄恕。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情感丰盛却内敛沉默,宽善柔和又苛求正直。但无论如何,他对人类本身怀有无言的谦卑尊重,对医学自然有着坚实的信仰。

“我从医至今已经有二十年。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走进医院,我的带教老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做医生的第一堂课,是要学会接受你无法拯救所有的人。我的亲身经验告诉我,这是作为医生最艰难的部分之一。这种经历,庄教授所有的不会比我少,但他依然在完全接受这一点的情况下再试图争取一下。这是我最尊重他这个医生的地方。”凌远说到这里,无意识地抬了抬头,看到贺涵正坐在不远处认真地听他们谈话,然后他将目光收回来,继续对着林欢道,“多年前我也是死亡患者的家属,所以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我以前不是多话的人。而今天,我说这么多不为别的,只是想告诉你,医生对病人的愿想其实和你们一样强烈,而他所要承受的,或许并不会比你们少。”

 

手术即将进行到尾声。在所有人几乎就要松口气的当下,监护突然报警,心脏停跳。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手术台上的医护几乎瞬间僵在原地。

“不要慌。”庄恕看一眼监护屏幕,沉声道,“现在重新激活供心,起搏器可以维持12小时。立刻关掉血泵。”

辅助一愣:“庄教授?”

“关掉血泵。”庄恕的声音坚定,第一次在下级医生前拿出带着压迫的不容质疑的权威,“流量掉到两升的时候再重启。”

于是辅助立刻操作,一边看着数值往下掉,一边报数:“5升,4升,3升,重启。”

“还没有。”监护面色严峻。

辅助的声音还在继续:“1升,500毫升……”

“体内电极。”庄恕伸手接过电极板,“50焦耳。”

电流通过,而那颗心脏在胸腔中依然不见任何跳动。观摩医生死死盯着屏幕,几乎连呼吸都被逼停。

“庄老师?”一助几乎已经手足无措,声音显然慌了。

“把血泵关了。”庄恕的声音却几乎没有任何起伏,似连眉心都没蹙起过,“50焦耳第二次。”

无影灯下的明亮术野,众目之下,植入心脏在第二阵电流过后突然开始跳动,监护屏幕上显示窦性心律。手术室里几乎爆发出轻声的欢呼。

“吓坏了?”庄恕转头看了看身侧的一助,自手术开始以来,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微弱的情绪波动,眼角有一闪而过笑的意,“我们继续。”

 

手术结束已经是傍晚。贺涵在大厅坐到终于有些撑不住,又不愿回家去等,凌远索性把办公室的备用钥匙递给他,自己去出门诊。

凌远回来的时候贺涵直接从沙发上弹起,一边把备用钥匙递还给他一边问:“结束了吗?”

“门诊结束了啊,不然我回来干什么。”凌远有意言他,看一眼贺涵神情,还是没忍心继续,于是道,“我去手术中心问过了,刚结束。回来的时候路过天台,人在天台呢。”

“我去找他。”贺涵再醒醒神,站起来拉了一下身上褶皱衬衫就往外走。

凌远哭笑不得地在身后冲他补一句:“喂,出门左转。”

贺涵在楼梯口远远看着庄恕。正是日暮,天台上只庄恕一人,昏黄天色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他的肩背似乎有一些无需继续掩饰的艰难。

手术室里他是支柱,是权威,所有压力他一人承担,放手一搏又不敢显露任何紧张和怀疑,直到此刻。

风吹来,庄恕敞开的白大衣乘风起。他的双臂与肩同宽,直直支着天台的围栏,头却深埋下去。风不止息,白大衣在空中持续飘动,从贺涵的角度看过去,如同一个天使的双翼。

贺涵想到在手术中心大厅中听到的家属的言语,再看着此刻长久一动不动的人,突然觉得人情讽刺寒凉,于是赶紧上前,短暂地拥抱了庄恕。

庄恕为着身后的拥抱突然一僵,很快闻到熟悉香水味道又瞬间放松下来。他缓慢地直起身转过头,冲贺涵笑了笑:“你怎么过来了?”

 

他不笑还好,一笑起来,发白脸色上的疲惫立刻展露无遗,自眼角纹路深深浅浅发散开去,没入鬓发,如同固在的线条记号。贺涵心疼地去握庄恕的手:“你手术怎么样?”

“还行。那两颗心脏需要在十二小时内弄明白他们如何一起跳动。他不可能再做一次大手术了。现在就等吧。”庄恕摇摇头,顿了顿,恍然想起一件事,再次转向贺涵,“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你赶紧去机场吧,到了香港好好休息一下。”

贺涵依然立在原地不动:“我机票改签了,明天最早一班走,能赶上。”

庄恕这下不再有立场,甚至身体里某处也自觉自私地想和他多待一会儿。于是他不再拒绝,静了几秒,接着道:“……她是我妹妹。”

“什么?”贺涵闻言一顿。

庄恕卸掉最后一口支撑的气:“林欢,我移植手术病人的女儿,他是她养父,她是我的亲妹妹,我和你讲过的。”

胸腔里的情绪冲击一时让贺涵不知该如何接话:“她今天在手术室外……”

“有人告诉我了,几乎是原话,转述还算娓娓道来,但我也能想象她当时的语气。不过这种事发生在自己最亲的人身上,有情绪也是难免的吧。”庄恕苦笑着摇摇头,顿了顿再道,“她不知道我是谁。”

贺涵终于明白,这或许是真正的寻找然后弃绝,也是静默地疼爱一个即便早已不记得他的妹妹的最大的宽宥和善良,甚至无意识的补偿。只是,他需要付出的代价难以估量。贺涵看进庄恕疲惫的眼睛里,突然很想再次拥抱他。但是他没有,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周身涌起的温柔在暮色中是最好的屏障,诉说然后裹挟,仿佛一种短促却恒久的完满。

庄恕闭了闭眼,显然是明白他无声的表达,然后浅淡地笑出来。

贺涵看着近日来难得的这笑心里感慨,却突然想起些什么:“这些事,你手术前怎么不和我说?”

庄恕愣了愣,识时务为俊杰,很快选择装傻:“我,我没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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