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霜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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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贺涵在第一医院的急诊大厅给凌远打电话。几分钟后,他看着刚只说了句“我马上下来”就挂了电话一路疾走过来的凌远,突然觉得会不会有点大题小做。程皓最糟不过酒精中毒,况且又是在自己医院里,这么着急跑下来算什么。

但贺涵这会儿无暇顾及这么多,他满脑子都是会不会真的是自己年纪大了,不过一礼拜没去健身房,日均睡眠少了点,体力居然变差了。他简单说程皓喝多了,也不知道是晕了还是睡了,不放心所以还是开车给送急诊来。

那会儿凌远已经扫完了程皓的血检报告,点点头算是在听对方说话,贺涵恍然意识到什么,苍凉地觉得自己多余。

凌远扫一眼躺那儿输液的人,再抬头看见贺涵身上只着单件衬衫,马甲袖扣全不要,袖子随随便便皱挽上手肘,下意识问他一句:“不冷啊?”

贺涵镇定地摇摇头,顺手不动声色地扣了枚扣子,扯了扯衬衫下摆,拒绝解释自己是如何把一米八十几的醉汉扛出酒吧塞进车里再一路拉到急诊的。然后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我就先回去了。庄恕在家,我一会儿还要收个美国的邮件,可能要通宵工作。我把人留这儿了?”

“你回去吧。”凌远摆摆手,把程皓的病历插回床尾,“我来处理。”

 

几小时后,凌远盯着输完了液正在自己办公室沙发上睡得稀里糊涂的人,彻底理解了今晚戳在急诊一脸仄气的贺涵。他同样拒绝回想自己在十几分钟前是如何把这个人从急诊的留观弄到自己行政楼十层的办公室里的。

失策。凌远摸了摸鼻子。从听到程皓眼睛一闭就答应了给家属五百万起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到被挂电话后抵达顶峰,到此刻看到那人毫不设防地躺在沙发上,再盛的怒意似也倏忽不见。凌远缓了缓,为自己难得的宽容感动几分,终于走过去把这一米八十多的小孩儿长手长脚全收进沙发里,拉开抽屉捞出毯子。

灰色的绒毯落到程皓身上的瞬间凌远有些发愣,他随即想到什么,无奈地笑起来。也不知这算什么孽缘——如果孽缘这词可以这么用的话——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酒店洗手间一起吐得昏天暗地的两个人,此后的每次不是你狼狈就是我狼狈,就没碰到过什么好事。

凌远可能的确意识到了自己对程皓的不同寻常的过多关注,但他或许有意忽略了这些。一个长年生活在重压中且需要在生命的大多数时刻保持绝对冷静的人,通常对疲惫感到麻木,却对欢愉和喜悦敏感异常。而这种敏感总是无意识的。

就好比凌远应当觉得程皓的出现,对于一个每天要处理无数麻烦的人而言,的确是个全无必要招惹的麻烦。而他明明可以抬腿绕开去,却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驱使着他插手了这个麻烦。平心而论,居然还带着点理所当然。

思绪在三五秒内过去,凌远听到自己鼻间带着笑意的短促气流声。他确认了毯子已经盖好,正打算直起身回桌前去处理被他撂下的一摊子事,却听到了程皓的声音。人在朦胧间也不知有没有睁眼,模模糊糊的三个字,却叫凌远听得清楚异常。

这三字蓦地在凌远心中激起某种奇异的感觉。分明陌生,是新奇的体验,却又觉得其存在并非突然生发,而是早就落停某处。是旧事,从前不识,也许路过也未曾在意,直到今日重提,分明又觉得它和自己有来自深远处的联系。

程皓嘟囔着侧了侧脸,然后继续睡去。他说的是:“凌老师。”

 

程皓彻底醒酒是在凌晨一点过半。沙发被占,凌远就只能靠在椅子上,盖着白大衣闭目养神。等他被一阵不小的动静惊醒,打开办公室的顶灯,程皓几乎已经趴到地上。他一条腿还挂在沙发上,其中一只手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撑在茶几上,勉强没让脸摔倒地上。

之后将这个当下因为头痛而生活几乎无法自理的人拎回家供着似乎就顺理成章。没有人质疑这件事情的合理性,程皓许是依然沉浸情绪中无法自拔,凌远则是忙得顾不上。

说到底程皓还算好养,早上凌远做了饭留在锅里,也没有特意交代,晚上下班回来程皓已经全都吃了,顺带刷锅洗碗,居然还有那么点贴心。这几天他们很少打上照面,凌远早上走的时候程皓还没起,而夜里多数时间他在客房闭门不出。如此模式安稳延续了几天,除了小客厅里一直不散的酒精气味。

凌远知道程皓在喝酒,有两天他在本层楼道垃圾桶边发现送货上门的啤酒纸箱,地址是自己家里。但程皓既没将屋子喝得一片狼藉,也没再次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凌远也就随他颓废着。

而这天早晨凌远洗漱完准备进厨房,撞见程皓走出来拦他,洗过澡,头发整理过,衬衫领带准备出门。凌远不算太讶异,当他喝着喝着想明白了。程皓低低头,没敢去看凌远目光,只低声解释:“上午卫生局那边找我谈话,下午去卖房子。”

“那我今天不给你做饭了?”凌远以为这就是即将翻篇的意思,毕竟日子总是要往下过,“面包在冰箱里,你看着点时间,我先走了。”

 

直到两天后的又一个清晨,凌远通宵手术后准备回家洗漱再去医院上班,却在门口看到了那个声称回去搬家于是这几天不曾出现过的人。

显然又喝过酒,黑色衬衫衬得他身体单薄,一张脸也在阴影中苍白灰败。外套揉皱了丢在手边,两截细瘦脚踝从裤管漏出来,一双脚没穿袜子就踩在皮鞋里,空空荡荡。楼道避阳,此刻又太早,只有熹微天光的隐约亮度,而声控灯已经到了关闭的时刻。电梯门打开,远远走来的人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凌远夜里没吃饭,下了手术填过两块苏打饼干,但此刻还是饿得有些发冷。看到眼前场景,他突然后悔自己心大,说回家搬家就真的对他几乎两天不闻不问。这会儿程皓坐在四面瓷砖的阴冷楼道里不知道多久,醉了还是睡了都未可知。有过喝进急诊的前车之鉴,万一再出点什么问题呢?

凌远赶紧小跑过去,坐在地上的人闻声抬起头来。他一动,凌远的心就放下了一半。心放下来怒气就起来,凌远张口准备骂人,却被程皓抢了先。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酒意却也不如想象中那么重。如此一双通红眼眶就在阴凉中更加突兀。

凌远看着,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哭过了。

“我没喝醉,就喝了一点儿。”语气里添了十万分小心,仿佛不知所措又战战兢兢地认错,“我只是忘了带你家钥匙。”

凌远于是彻底没了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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