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 12

一个目录 春野 夏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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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医院里的时间过得总是快。降临与消亡凌驾半空,仿佛一种笼罩。人置身其中,精神紧张,高度集中,偶尔抽离,回过神来就发现时间早在知觉之外疾疾翻篇。连本部杏林两边跑的程皓都有时哀叹一日三秋,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白驹过隙时光全在流水洗牙间逝去。口腔科尚且如此,何况心胸外普外科的庄恕凌远之流。

虽然大外科主任回来销了婚假,凌远的焦头烂额多少减了半分,但也只那么可怜兮兮的小半分。凌教授之后要去美国开会,做手术演示的病例的确是非常合格的直播病例,只从生命科学的角度而言,几乎是普通外科疾病的集大成者。即便病例早就送到凌远手里,他也丝毫不敢放松地断断续续研究了小一个月。

除此之外,文件报表申报书依然流水一样源源不断送进办公室,专家门诊一周两个半天,但手术量还摆在那里。就连庄恕有那么两次在更衣室撞上躬身坐在铁板凳上吞药的凌院长,也忍不住劝他两句别那么鞠躬尽瘁。

好在送出去救灾的那帮小朋友还算安定,蔺晨也终于没在阿坝做第二台移植手术,安然无事地等到第二批救援医疗队抵达与他们交接,回程前夜还特意给凌远发了条请赏的消息。

 

于是天生觉少干活快的凌院长终于开始整理翌日去美国开会的行李。就在他穿过客厅去储物间拿行李箱的时候,盘腿坐在沙发上的程皓憋坏了似的张口吐槽:“噫……你再不开始整箱子我以为你都忘了要去美国开会这件事。”

“这么大的事我要能忘那我就自动请辞,院长也不干了,回家养脑子。”凌远看着人笑一声,他夜夜占着那一块地方,零食饮料就在茶几上触手可得,莫名给人一种已经长了在这儿并将持续向着地老天荒生根迈进的错觉,“你每天晚上都盘在客厅干什么?”

“搞科研啊。”程皓脸上写满“你明明问过这个问题”的怀疑,然后炫耀似的戳戳屏幕,“我立项书都写得差不多了。”

“噢哟?”凌远半叉着腰靠在卧室门口看他,小孩儿洗过澡洗过头,刘海软趴趴地贴着额头,总算忍住了“长时间不发论文突然拿起来刚起步效率低点是正常的”评论,转而还是道,“我是说,你房间里不是有桌子么,何苦老在沙发上弓着脖子干活?你们做牙医的本来颈椎就好不到哪儿去。”

因为,这个位置,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在家不喜欢关门,在书房工作的,凌老师的,半边身体。犹抱琵琶半遮面最撩人,而凌远身侧的线条就在程皓余光中隐现,他却还安安稳稳扎在原地,甚至居然还能真写出点东西来。程皓简直忍不住夸赞自己。

“我颈椎好得很,那些有颈椎病的都是偷懒不用口镜来的,给人看牙自己老伸脖子不注意体位,活该年纪轻轻腰痛颈椎废,还以为怎么过度似的。”程皓说着话又开始晃脑袋,突然意识到什么,终于把原本就到嘴边了的两句话惊惊险险地咽了下去。

凌远玩味儿似的看着年纪轻轻腰好脖子好的程皓笑笑,假装没看见他耳根皮肤可疑的红色,回卧室继续整理。

 

也许因为暂时放空,脑中盘桓不去的没有医院事务,没有棘手病例,于是这腾出来的难得空隙里就全是屋外客厅里,一晚上吃了两包咸蛋黄鱼皮不知油腻一边还埋头苦写搞科研的那位。

凌远也是近几年才越来越有这样的意识——他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与他感同身受地以为生活即海洋。汹涌,漩涡,平稳,压迫。本就不甚在意自身活法的人,活得越多就是越往海水中潜。沉潜的时间愈久,久到有时会怀疑自己其实是从水底长出来的海草。所以为证明自己的存在,形态也好,仪式也好,偶尔也需要浮出水面,接收阳光和新鲜的氧气,摒弃自我遗忘。

那些光与氧,还有不同于沉默深海的起伏波涛,全是必要的给养。

所以当他折回客厅去药箱取药,一抬头就看到程皓一颗脑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戳在不远处,心里突然延续方才的思绪,生出一个奇异的比喻。

如果医院是足以让人陷落的一片海洋,蔺晨是深海的珊瑚,自己是某种惯于潜底的鱼类生物,程皓就是这些具象之外的指代。他必定不是属于深海的人,相反,他是临近海面那一线的一切,之上或之下,活泼的,倦怠的,张扬的,狡黠的,光线与投影,形态自由的波纹,水面的白色泡沫,全都真实而用力,值得珍惜维护。

“怎么了,又胃痛?”程皓瞪着眼,炯炯看着从立柜里捧出一个大号药箱来的凌远。药箱有多大,他就有多心塞,这是一个正比。

“没,就是拿点药带去。到那边再开药毕竟麻烦。”凌远专心在庞大药箱里挑拣,毫不在意身边继续吃着他的咸蛋黄鱼皮一边时不时出声叨叨的立体弹幕。

……

——“储备这么齐全你怎么不在家开药房?”

——“出国带那么多药人家以为您不是医生是医药代表呢。”

——“不不,是药贩子啊哈哈哈哈哈,人家是号贩子您这是药贩子。”

——“6-542和止痛药还要带那么多吗?好吃的吗?上瘾啊?”

 

这一句落,凌远终于抬起头,眼前一双瞳孔里有他熟悉的恼火。这些不加掩饰的情绪轻而易举穿透身体直接灌注心脏,而后顺着血液被泵到四肢百骸。他对这个人没有设防,也就因而自然地接收了这些令人感到熨帖的关心。

然后凌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或许只是当下特别想这么做于是他就这么做了——他抬手在程皓脑门的刘海上拍了拍:“没事,我就带着,以防万一。”

然后程皓就傻了。

凌远满意地看着呆住的人,飞快地拿过最后一个药盒,回卧室前丢下一句:“大晚上的吃这么油的东西你也不怕胖。”

全部整理完后凌远打算将箱子拎到门厅,转身看到程皓正在门框上趴着,于是走过去问他:“干嘛?”

程皓不说话,摆出一脸忧伤。

“真的,我接受你的关心,而且很感动。”凌远拍拍程皓的胳膊,“只是到时一台直播手术至少做七八个小时往上,你也知道我这个破胃,说不准,万一呢。”

“不是说这个。”程皓委屈地皱了皱鼻子,站直了。

“你想说什么吧?”凌远打量着眼前这位站得笔挺也显得蔫蔫的心情不佳的人,开始反思这我见犹怜的委屈,是不是因为他这两天太忙,回家的时候永远错过晚饭点而来的。

然后凌远听见程皓一本正经地问他:“你觉得我胖吗?”

“啊?”凌远顿了半秒立即醒悟过来,一边把人往客厅赶一边笑得眼泪几乎都要出来,他把茶几上那半包零食往程皓手心里塞,“不胖,真的,爱吃就多吃点,也没拦着你啊我就那么随口一说,欸呀真的不胖怎么就不信了,这样挺好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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