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野 27 [贺涵/庄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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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贺涵在医院见到父亲即觉得恍惚。细小电流从身体里簌簌地过,将他悬空架在时间的洪潮中央,他被一种力量推回几十年前,又拉到十几年后,冲撞跌宕,最后终于颤颤巍巍地勉强停在当下。庄恕立在他身后,顿了顿,还是和主治医生一起离开病房。

贺涵注视着病房门开阖,吸口气,再将视线转回来。他不太认识他的父亲,他的形容相貌,他的思虑愿想,他的连结情感,他全不熟悉。这么多年,这个或许也曾强健过得男人,已然枯槁瘦削,在他的认知系统里几乎简化为一个符号。

 

贺涵知道自己终究无法在父亲去世之前与他和解,当下已然来不及,但说实话,他对和解这件事感到很急迫吗?不是的,他得承认。他们几乎不认识了,又谈得上什么和解?

他选择不将此事作为自我道德的诘责,哪怕道德感本身也正在告诉他,这么想是不太对的。他只是想,他和他称之为父亲的这个人之间,有过太多的也许误会,也许责怪,也许不理解与不认同。它们是早在三十年前,或者自他出生开始就已经存在的。年岁层层叠叠,时日长久,累积至今。

连上帝都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要求生者在面对将死者的时候,仅仅是因为一个人要死了,就去强迫活着的那个人在一夜之间达成宽宥、原谅,哪怕只是忽略两个人相互间所有的缺陷、损失与伤害。这种绑架的高尚,算不上感人,也不太公平。

或者说,生与死的这道界限,本身就是无可逾越的不公平。伤痕的深浅,愈合的情状,疼痛的等级。一页翻篇,命运流向截断或调转,一个人自此能够摆脱的,以及另一个人需要继续背负与承受的,这些都需要仔细衡量。

贺涵想,也许未来有一天他可以突然明白以前无法明白的,或者花上几年的时间才渐渐理解他曾经怨怼过的。也许有一天他在想起这位贺教授的时候,可以真心实意地称呼他为“父亲”,能够单纯地接纳他为自己的血亲。

也许直到连贺涵也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天,他依然无法想明白这一点。但无论如何,遗憾,正误,留待那时候再说就好。现在他做不到,也就不愿强求。

他静坐良久,终于听见身后门声响动,知道是庄恕走进来。是的了,他也许可以体会这种陌生与疏离。庄恕自小的记忆中从没有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因而他在生而为人的原初的荒诞感上,甚至应当更强过自己。

于一个从来有意与原生家庭和原生地割裂开来的人而言,启东已经给贺涵施加了太多道德传统的谴责枷锁。贺涵有瞬间的无力,心中明晰但疲于应对支撑,于是他转身去看庄恕,果然在对方的瞳孔中找到自己所企盼的理解和全然的包容,这是于他最大也最合适的安慰。

 

傍晚,他们离开医院,在酒店吃了晚餐,然后回到房间,洗漱过就躺到床上。时针刚刚挪过八点,远不到他们平时习惯睡觉的时间。

他只是从身后抱住他,臂弯亲密的弧度恰当地留出一点空间。他们胸膛贴着肩背,呼吸起伏都很一致。

“我爸的情况你都看到了。怎么样?”

“可能就这两天了。”

“嗯。”很长的一声叹息,“他下午醒过一会儿,看了我很久,没认出来。他妻子和他说,是贺涵,他才不太相信地又看了看我。”

庄恕不说话,鼻息稳稳扫到贺涵身上。他拉住他的手,温和又坚定地握了握。

他们其实做好了再花多些时间聊天的准备,或者不聊天,但可能彻夜保持清醒。但或许是这样一个拥抱的姿势正好给予了他们一种相互的安全感,如同密实的羊绒毯子,搭到身上,就容易迷迷糊糊地堕入沉定,不知不觉陷入睡眠。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起时已过午夜。贺涵拿过手机接起来,听了几句,再音色冷静地说:“我知道了,谢谢。”

庄恕隐约有预感,直起身,看向贺涵半笼在壁灯阴影里的侧脸:“怎么?”

“庄恕,我没有爸爸了。”

 

沉默。

死亡来得悄无声息。不过是深夜手机的两声震动,居然让身体里早就不留痕迹的某处又往深处空了几分。这种体验让贺涵有些难以置信,但这“不相信”又让他随即联想到下午才见过的,临终前的父亲。

一个人的离去原来可以那么安静。贺涵看着先他一步下床换衣服的庄恕,觉得思绪混沌,生命的模糊性亦突然在他眼前铺张开来。等到他再一次醒来,他已经站在了房间门口,手里拿着门卡,庄恕半只脚已经跨出去,嘴里问他:“没落下什么了吧?”

“没有了。”贺涵这么回答,将门卡收好,然后跟着庄恕往酒店的停车场走。坐进车里,他才发现,自己是怎么从床上下来,怎样换衣服,怎样将手机从充电器上拔下来,怎样穿上大衣,刚才的这些过程,全是无意识的举动。

 

贺涵看到父亲躺在不远处,身上所有的管子仪器都撤离干净,监护关闭,世界如此寂静。半天前,他还是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位血亲,不过几个小时,他也彻底离他远去了。

对于成年后的贺涵来说,这次的“父亲”仿佛突然出现,还没来得及重新认识就突然消失。是的,他的这个“出现”似乎就是为了传递并且亲践一个将至的死讯。如此,剥开事件的外壳,本质就显得残忍了一些。

他以为自己和他早已截然不同,毕竟跳出来看,即便同样姓贺,旁人也很难相信他们之间竟是父子关系。他年轻时候的照片,容貌显得尖锐严苛,老了也是如此。而贺涵就放松有趣很多,即便鼻梁和唇形有遗传的严肃线条,却也只是平添他的英俊而已,熠熠光芒远大过压迫。

他注定存在过,艰深地,短促地,哪怕没有那么多人了解他。贺涵不知道父亲一生中的大多数时候是无奈甚至痛苦还是欢愉,但他知道自己身体里也一定有那么一处,是因他而起,因他而成,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庄恕侧过身,用身体拦出一片小而隐秘的空间,然后轻轻握住贺涵的手腕。贺涵被温度一激,又一次觉得场景相像。寒凉雨水迎头而下,身体被冻透了,然后有人在身后,安安稳稳地渡去温暖与安全。

贺涵低低头,声音放到最小,气流声轻轻浅浅的进出。他说:“庄恕,你说,死的人都去哪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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